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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記得，那時我反覆問過他許多次，願不願意娶我。

初次問他時是在潺潺的河水邊，他滿目欣喜，眼睛明亮地似七月的星辰，嘴角的笑意都要溢位來了。

他與我十指相扣，我靠在他身旁，聽見他在我耳邊輕聲念著：“山

無

陵

江

水

為

竭

冬

雷

震

震

夏

雨

雪

天

地

合

乃

敢

與

君

絕

”

他的聲音悅耳，深得我心。這句聽爛了的詩，他念起來卻令我格外的心動，點點紅暈在我臉上泛開。

而後許多次，我又問他，願不願意娶我，但是，希望隻在他眼中一閃而過，留下的是意味難明的憂慮。然後，他苦笑著轉移了話題，並沒有作答。

我知他有諸多顧慮，不似旁人那般灑脫。我亦相信他心中有我，總感覺在他耳邊常唸叨，興許有天他心中一動，我倆就成了。

可我終究還是想錯了。

我的婚期已然定下，夫君與我素不相識。那時，我早過了適婚的年紀，爹孃對我已是“煩不勝煩”了。

加之，村裡的長舌婦日日將我當做話柄，我內心不勝焦慮，日久年深，我也沒了從前非卿不嫁的決心，故而一口應了這門親事。

不知爹孃是否向他送過請帖，我隻安安分分在閨房繡著喜服，等待著成為別人的新娘。既然下定決心嫁給別人做夫人，就不該總妄想著那個今生與我無緣的人。

洞房花燭夜，夫君早早離開了宴席

來了新房，慢慢掀起我的紅蓋頭。一身喜服的他，臉上帶著溫潤的笑容，看上去也眉目清秀，是個俊俏的郎君。

我無心欣賞，隨手將酒端來，與他速速喝完。夫妻的初次歡愛，窗戶沒有關緊，透過點點縫隙，可見窗外月光皎皎。

我在想這相同的一片月光下，那人是否已經睡下，若他知道我現在……

他心裡會不會難過？

這夜依舊漫長，夫君在一側安睡，而我隻睜著眼睛苦等天明。心中有個地方不停地泛著疼痛，曾經滿懷期待的結局，卻並非所願。

之後我就再也未曾見過他，也不曾向人提起過他。夫君待我很好，雖然家裡沒有漫天的富貴，也沒有滔天的權勢，我們一家人的生活也算安樂。

此時，我這一生恍若塵埃落定，再不會有任何波瀾，也沒有什麼可以奢想的了。此後，我隻當個賢良的娘子，相夫教子，不再肖想那鏡花水月的幸福。

然而，安樂的日子沒過多長，新婚沒有幾年，父母親就相繼離世，世間隻剩我一個孤家寡人。夫君常安慰我，父母不在，還有他是我的依靠。

我隻是哽嚥著，沒有說話。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不在，人生便隻餘歸途。

我爹孃隻我一個女兒，前麵還有個哥哥，一年夏天不幸落水，早早夭亡了。而後，我出生，爹孃將我視作掌上明珠，給予我無限的寵愛。

村裡的女孩幾乎沒有誰能比我更幸福，其他人家的女兒早早就出嫁了，而我一直在等他，遲遲不願意嫁人。父母雖然口上唸叨說要把我隨便嫁了，但是凡有人上門說媒，他們總說：“我家女兒，現在還無心婚嫁，還想多陪陪我們嘞！”

出嫁之前的歲月，母親常坐在燭台下給我縫衣服，父親去山上摘滿一筐鮮甜的漿果，總把最大最甜的留給我。夏夜晚上，門口納涼，我趴在母親的膝上，父親為我驅趕蚊蟲。

我爹孃養我，一生未曾享過什麼福，嫁人時連夫家給的彩禮，之後也儘數給了我，另外還連帶著他們餘生的積蓄。хʟ

最後，我隻能在一年一度的清明，為他們買紙燒香，稍稍彌補內心的一點虧欠。

又是一年清明，我一人歸家掃墓。那片墓地墳塚累累，許多人來焚香祭祖，慎終追遠。他們早早掃完墓，趕著去山上踏青，這一年的清明沒有下雨。我抬頭見著一位夫人，也是一個人在清理雜草，看上去有些吃力。我忙完手中的活，便去幫助她。

那婦人便是他的孃親。她看到我並沒有說話，隻是一手忙活她的事。我也不會主動與她交流，撩起袖子埋頭幹活。我幫她弄完，回到爹孃的墳前，什麼也不幹就在那裡坐著，年年如此，我想要多陪陪他們，一如從前一樣，坐在他們身旁。

那裡的風景很好，滿山遍野都是鮮紅色的花朵，微風吹過帶來醉人的香味，也夾雜著泥土的芬芳。

我一個人在那裡坐著，什麼都不想，什麼都想，隻有這個時候我是自由的，俗世的眼光根本奈何不了我。

直到天色漸暗，空中紅霞滿天。我纔想起要回家了。路上我又遇到了她。我有些驚訝她竟然也這時候才走。她一個人看上去有些孤單，我走過去了和她搭話：“阿孃，近來還好嗎？”

她看了我一眼，隻是略微點了點頭。而後，對我說：“前麵就是我家，你不妨進去坐坐吧！”

我有些猶豫。

她知道我心裡想的，說：“他不在的，家中僅我一個人。”

而後，我纔去了她家裡。屋內的擺設一如從前，一時間讓我不由的有些悲從中來。

我連忙道：“阿孃，家裡還有事要忙，我要先回去了。”

她端來一杯水，道：“不急這一下，陪我聊聊天吧！你要是回去了，再見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我看著她的眼神中竟然有哀求的意味，便再沒有提出要回去的話了。

她看著我，拉著我的手，說：“你不知道，這幾年許多人都離開了，這一塊地方，我認識的人已經幾根手指就可以數清，實在是太寂寞了，雖然還有些年輕人，他們哪裡肯搭理我這個老婆子。”

我未免有些疼惜她。

不顧心中刀割的疼痛，臉上卻掛著一抹淺淡的笑容，問道：“阿孃，他呢？”

她自然知道我說的人是誰，眼看她就要回答，我的心臟突然開始砰砰亂跳。

“他啊，我也不知道哪裡去了，自你出嫁那年走，已經許久都不曾回來了。中間幾次回來，沒多久又走了，我是留不住他啊。”

“老婆子一個人倒是沒什麼，隻是擔心這孩子一個人在外麵，會不會不按時吃飯？下雨時外出會不會沒記的帶傘？夜裡冰寒時會不會沒落腳的地方？每每想到這裡，我是夜不能寐啊！”

我沒有說話，許多回憶就在心口，如同點點火星，輕風一吹就是滔滔烈火，足以令我死無葬身之地。

她見我許久未曾開口，說道：“想當年，你也是對這小子上心了，若非我……”

“阿孃，你一個人住，我幫你把屋子打掃一下吧！”我慌忙說出一句話，打斷了他。

隨即，我便拿起了掃把幫她打掃起來了。

她見我這般，臉上似乎有些掛不住了，聲音有些急切地說：“那孩子至今未婚，我嘴磨破了皮，他也不肯娶別人。上次，他既怨我又煩我總催他成婚，一生氣就離開家裡了。”

我握著掃帚停了下來，愣了片刻，又繼續打掃。

而後，她總要留我在家裡吃飯，我下定決心婉拒了她。臨行前，見她眼中還帶著點點淚花，我望著她，有些話到了嘴邊卻始終說不出口：“阿孃，當年你做的事，可是有些後悔了？”𝔁ľ

數年後的元宵節，夜裡我與夫君牽著幼子在熱鬨的街市。幼子一見商販攤前的玩物便樂得移不開腳，托著夫君給他買，我有些疲倦，不願多走，便在一處等著他們。

那裡有座高樓，懸掛著許多燈籠，種種裝飾，看上去流光溢彩，金碧輝煌。稍稍抬頭，見那高樓之上，有個俊秀的男子端著酒壺觀望著樓下的熱鬨，麵容的孤寂有些刻骨。

我心中有一種別樣的感覺，是見到了年少時喜愛的，曆經歲月的洗禮，如今依然喜愛到無法移開眼的感覺。

我靜靜地抬頭看著他，旁邊是人來人往。許多年未見，他不再意氣風發，眼神中流露出無儘的滄桑，看起來十分頹喪。不知這些年，他發生了什麼，過得好不好，可否遇到其他心儀的女子？

我多希望此刻有另一個人出現，站在他身後，為他添一件衣，同他喝一杯酒，陪他聊一會兒天，可這高樓之上太冷，許久許久都未有人出現，而樓下的人也隻顧自己的歡樂。

旁邊有路人見我朝著一個方向看了許久，也駐足往那處看去，許多人紛紛停下了腳步。他一定注意到了路人的目光，許久未動的身影忽然微動。

他不懼人群的視線，認真在尋找什麼，那神情過於專注，彷彿害怕眨眼瞬間就錯過了什麼。

而後，他就在人群中發現了我，我們的視線突然碰撞在了一起。

他的眼中有驚喜，有悲傷，有懊悔，甚至還有許多的委屈。他試圖從我的視線中尋求安慰，有些焦急，又有些失落。

他自顧自地苦笑著搖了搖頭，提起酒壺仰首大灌，任憑酒漿灑滿一身，然後搖搖晃晃進了屋裡。

然後，我心中苦澀，安慰自己釋懷，一轉身，我的夫君和孩子此刻正在燈火明滅處等我。

我故意不去想他，我與他不該還有故事，有情也好，無意也罷，最好再也不見。

夫君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著剛剛在攤前買的玩具，見我來了，臉上便掛著溫柔的笑容，懷中的孩子見我，一時間更是興奮不已，揮舞著小手，要我抱他。

我將他抱起，左右親了親他稚嫩的小臉，他快樂地笑出了聲。夫君也走了過來，擁我在了懷中。

這一幕無論是誰見到了，都是溫情脈脈，是我曾經幻想無數的美好，現在雖然已然得到了，卻是百感交集。我心中一直想著他當時看我的表情。

那個委屈的眼神，我想我永遠也無法釋懷。這大抵是一種遺憾吧！一種永遠無法圓滿的遺憾！可是誰還沒有一點遺憾呢？這人群中來來往往的人，許多人的遺憾隻是藏在心裡，不讓外人知道罷了。

但是，我還是難掩心中的淒楚，悶悶不樂，夫君似乎察覺到了，他微微皺著眉，麵露無儘的關懷：“蘇華，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淺笑著看著他，搖了搖頭，道：“咱們回家吧！”

我原以為之後不會再遇見他了，卻沒想幾天後，他竟然出現在我家中。

那時，我帶著孩子出去遊玩，回到家裡發現夫君正和一人愉快地聊天。我趕忙端茶進去，抬眼發現那人竟然是他。端茶的手不禁晃了晃，滾燙的熱水落在我手背上，一陣陣痛意傳來，隨後手上便是一片通紅。

他覺察到了，立刻站起將水杯從我手中抽走，而後並沒有多說什麼。夫君的目光在我手背上稍稍停留了片刻，也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忙著拉我相互介紹：“蘇華，這位是江兄。江兄，這位是內子。”

他嘴角掛著一抹明亮的笑容望著我，麵上沒有任何的陰霾，那模樣像極了從前，與那日見他時的感覺截然不同。

夫君拉著我說：“適才我在外麵，與幾人發生口角，那人說不過我，竟然背後拿出一把刀來，若非江兄及時出手相助，我恐怕今日命就要沒了。”

我知道，他確實會些功夫。年幼時，他曾向人拜師學藝，隻是學的時間並沒有多久。他這個人總是願意去幫助別人的，哪怕自己受傷也毫不在乎。

“為了感謝江兄，我特意邀他來咱們家裡。聽說江兄現在還沒有住處，不如現在就暫住咱們家裡吧。”夫君繼續說。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轉過去對我夫君說：“謝謝段兄的好意，我恐怕不方便住在這裡。方纔路上有家客棧，我去那裡歇歇腳。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說罷，便轉身離去了。臨走前，目光還在我的手背上短暫停留了一下，而後很快便收走了，隻有我注意到。

他一向是捨不得讓我受傷的，隻有他纔會對我心細如斯。

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中的滋味無以言說。

記得上次和他交談的時候，我近乎哀求地問他：“雲澈，你娶我好不好？”

他看到了我眼中的殷切，麵上又是那十分為難的神情。就是這個表情，令我萬分惱火。

我等了他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等到我身邊同歲數的女子早已婚嫁，兒女環膝。我吃過她們新婚時的喜酒，然後是生下孩子的滿月酒。可是，什麼時候才能輪到我穿上嫁衣呢？

他事事依我，什麼都順著我，就是不提娶我的事。

那時，他見到我氣的滿麵通紅，眉頭緊鎖的樣子，一手將我攬入懷中，深情無限。我聽見他輕輕地歎息聲，怎麼會不知道其中包含著諸多的無奈和心疼？

但我心中的怒氣始終難消，我雙手用力地推開了他，而後就是轉身離去，最後做了別人的新娘，之後便再沒與他聯絡過。如今見麵我也是當作從未見過他，我們那些幸福美好的回憶註定了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空夢。

我是個普普通通的婦道人家，早過了青春悸動的時候，沒有激情也沒有臉麵再去和他藕斷絲連，外麵的流言蜚語足夠將我完全吞沒。我一生安分守己，不可能也絕不會允許自己幹出格的事！

這段時間，夫君眉頭深鎖，常在屋中踱來踱去，孩子哭鬨也不見他抱過。

我有些關切地問他：“夫君，近來可是遇到什麼煩心事了？”

他看著我，歎口氣，道：“最近有一批貨要運走，恰好經過白虎山，那片地區常有強盜出沒，眼下急需尋找一些會功夫的人運送，我思來想去，沒有合適的人。”

我聽後，反問道：“為何不找先前的人運送呢？”

他笑道：“先前的人運送雖然好，但是這價格實在是越來越高，咱們家做的是小本生意，哪能把這麼多錢都花在這上麵？所以，我想要另請別人。”

我沒有說話。𝓍ł

突然他似乎有了主意，道：“對了，我怎麼沒想到江兄，他是有好功夫在身的，可以選他啊！”

我麵色一沉，道：“夫君，你隻見過他一次，怎麼知道他功夫好？”

他輕撫我的發，滿臉笑意，道：“當時他在街頭幫我，三兩下就將一幹人打趴下。即便是有個拿刀的人也不在他話下。”

我正色直言：“段銘，即便是會武功又能怎樣？那些悍匪燒殺搶掠，怎麼能和街頭那些人比？當時眾人難為你，街上無人替你出頭，唯有他出手幫助了你。你怎麼能讓他為你做這麼凶險的事情？”

夫君也有些惱怒了，厲聲說道：“這件事哪裡就一定凶險了，誰說就一定會遇上匪盜呢？此事事成後，我必定會給他比別人多十倍的酬勞。再說，我又不是逼迫他，願不願意，那是他自己的選擇。”

隨後，他拂袖而去。這是我們成婚之後的第一次爭吵。

我的性子一向不會服軟，隨後幾天我都沒有理段銘，他有幾次徹夜不歸，我也沒有過問。

這天，段銘突然回家手裡還帶了許多糕點，孩子見了十分歡喜，連忙去抱他的大腿，他一把將孩子抱起，十分愛憐地捏了捏孩子的臉，可以看出來他今天心情不錯。

他飲了口茶，緩緩說道：“江兄他答應了。”

我沒有說話，隻是繼續弄我手中的針線。他見我沒有迴應，抱著孩子出去玩了。

午後，我從家中出去，沿著街頭的客棧一家家找去，終於在一個客棧找到了他。他見到我時，臉上十分驚訝，而後給我倒了杯茶。

我這麼找他，也著實有些渴了。端起杯子，將茶一幹而盡，許是喝的太快的緣故，不小心嗆到了，咳得我半天沒有緩過勁來。

他輕拍著我的背，嘴角漾起了一抹笑容，溫柔儘現眼底，看地我有些愣了神，拿著空杯子對他，道：“再要一杯。”

他又給我倒了一杯，哦，不，是三四杯。我其實後麵也不渴了，但是一時之間又不知該說什麼，隻能一股勁地不停喝水。

他不知從哪裡拿出了一盒糕點放在我眼前，我也不客氣，拿起就往口中塞。他就這樣坐在我對麵，靜靜地看著我狼吞虎嚥。

我吃完了半晌纔想起自己是來幹什麼的。

我對他說：“雲澈，你答應了我夫君要幫他送貨，是嗎？”

他並不意外我這麼問他，回答地十分幹脆：“是。”

我又問：“你可知道路上經過白虎崗嗎？這一路上會遇到很多危險。”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道：“自然是知道的，段夫人，你今天來找我，就為了這事？”

我並沒有說話，從袖中拿出了一些首飾，這些都是曾經爹孃留給我的嫁妝。我將它們放在桌上，推到他麵前，道：“你將這些收下，好好回到家去做些小生意。你的母親還在家中等你！這件事不需要你幫忙，我找別人去。”

他看都沒有看這些首飾，隻是冷冷地盯著我：“段夫人，你把江某當什麼？”

我麵色平靜，認真地看著他：“在我心裡，隻當你是我的兄長。我希望你平安無事！”

他的臉上流露出透骨的悲傷，臉上再沒有笑意：“你隻把我當兄長，所以你一言不說，就嫁給了別人，再也不想見我一麵了，是嗎？”

我見他難過，心中也暗自垂淚，但還是冷著臉，故作沉默。

他看著我麵無表情，沉默的樣子，心中的情緒不能疏解，一種無奈的心痛壓的他喘不過氣來，他緊握著雙手，指縫間滴落的血觸痛了我的雙眼。

我柔聲說道：“以前的事情既然已成了過往，我們就不該一直執著於此。你也要向前看，時間可以改變一切，就算有遺憾的地方，最後也會淡忘掉。”

“即便是曾經如此執著的我，也能毅然轉身，開始新的生活。你堂堂一個男子，心胸必然比我更要寬廣遼闊，你現下醒悟還不晚，娶個適合你的妻子生兒育女，好好孝敬辛苦拉扯你長大的孃親，努力去考個功名，然後安安然度過一生，這也是一種幸福。”×ᒑ

我本想繼續安慰他，可是他臉上的痛苦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許多，我想自己不該繼續留下，隨即轉身就要離開。

他意識到了我要走，一把將我攬入懷中，我可以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令我無比安心，我有些貪戀。

他似乎要將我揉入骨血，將我抱的越來越緊，心裡有個聲音在叫我抱住他，抱住他，這個懷抱是我貪戀的。

可是，隨即又有另一個聲音傳來，我瞬間完全清醒，開始用力掙紮，試圖掙脫他的束縛。他感受到了力氣也用的力越來越大，就好像是一個人瀕臨溺水時，用儘餘力渴望抱住最後的希望。

我冷聲在他耳邊喊道：“江雲澈，鬆開！我現在不僅是別人的妻子，還是一個孩子的母親！快點鬆開！”

他最終無力地鬆開了手，身體有些踉蹌，癱坐著在地上。我將珠釵一點一點放在他滿是鮮血的掌心，他沉默地盯著我，失魂落魄，這種肝腸寸斷的神情，我過去從未在他臉上見過。

他頹廢地坐著，失落地坐在那裡，眼睛裡的淚水無聲地滴落，手裡還握著我給他的珠釵。那一幕我深深地記在心裡，卻無能為力，隻能轉身離開，回家繼續做那個安分守己的賢妻良母。

我本以為他會拿著那些珠釵回到家裡安安穩穩生活，隻是那天他竟然還是來了。

出發前，他趁著夫君出去，將那些珠釵放在了我手心。不等我反應過來，就離開了，沒留下一句話。我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遠，隻能唉聲歎氣，無可奈何。

幾天後的夜裡，天降大雨，颳著怪風，門窗被刮的聲聲作響。噩夢初醒時，我淚流滿麵。夢中的他抱著我說：“今生無緣，來世相見。”醒來後，我滿腦中都是他癱坐在地麵上，滿手是血，拿著珠釵，失神地目送我離開的場景。

記憶裡意氣風發的男子，俊逸無雙，最後竟被我傷的隻餘一地的頹唐，我想到這裡之後便是一夜無眠，隻聽著這風狠命地吹著，暗數著窗戶來來回回吹響了幾次。

沒過幾日，官人來到我家中，臉色沉重地告訴我們，那批貨已被歹匪儘數搶去，那些送貨的人都當場身亡。他來家裡，是想要讓我們聯絡他們的家人前去認屍。

我麵色蒼白，全身都在顫抖，腦海中是一片茫然，旁邊的孩子什麼都不懂，隻是一直哭著要我抱他。

我彎下腰將他抱在懷中，將剛剛織成的手帕放在他的胸口，然後把他抱給家裡人照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官府的，府差引我去存放屍體的地方，而後離開了。那裡沒有其他人，隻有數十個被白布遮擋著的人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

我一個一個翻開，一個一個地找，像極了當時去客棧找他的樣子。這些躺著的人有的麵目全非，有的斷臂少腿，有的身首異處，有的還瞪著雙目。

我心裡隻想不要在這裡找到他，不要在這裡找到他，可是，最後我還是找到了他。他麵色蒼白，像是沉睡了一般，隨著白布漸漸拉開，一把劍赫然插在他胸口。劍柄早已不在，可見當時爭鬥的場麵有多激烈。

我頓時哭的像個淚人，淚水就像泉水一般湧出，全身不住地顫抖，天地間彷彿隻剩我一個人，撕心裂肺，痛徹心扉，嚎啕大哭。

我再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俗世的條條框框都被我拋諸腦後。我已生無可戀，而後毅然決然，抱住了他，任由貫穿他胸口的劍也穿過了我的心上。

我感受到了溫熱的鮮血從我胸口流出，那傷口隨著我的呼吸泛起了沉沉的痛意。我猜想他受傷離去的時候，可否也是這般的疼痛難忍？我用手指沾了些血，一點一點染在他蒼白的唇上。

就像之前他抱著我的那般，此刻，我也緊緊地擁著他，意識迷離的時候，彷彿看到那雙禁閉的眼睛裡，落下了幾滴冰冷的淚花。✘ᒐ

我可以看著他幸福美滿，兒女成群，春風得意的樣子，唯獨見不得他這般模樣死在我麵前。如果他活著，我會祝福他，將世間最美好的祝福給他。

如果他死，生前不能同他在一起，死後我想與他同穴。可是，這自然是不能如願了。

夫君帶著一幹人進來後，發現我毫無生氣地抱著他，身下是一灘鮮紅的血跡，眾目睽睽之下，他惱羞成怒，令人將我從他身上抬起，我的雙目還沒有合上，瞳孔早已失去焦距，隻能任由世人將我二人再度分開。

我終究是對不住我的夫君，更對不住我那年幼的孩子。這件事會給他帶來傷痕，夫君永遠也想不到與他舉案齊眉多年的妻子，有天會以這樣的方式背叛他，也許今後他再也不會相信愛情。

夫君用一張草蓆將我葬在了後山，沒有立碑。他帶著孩子來到我沉睡的地方，泣不成聲，懵懵懂懂的孩子拿著我留給他的手帕，茫然無措，然後不知為何，隨手將帕子一扔，深山老林，無處可尋。再後來，夫君變賣了房產，帶著孩子不知去向。

也罷，他一定這麼想：難道這朝夕之間的陪伴始終比不上年少時未摘到手的月光？我臨行前強塞在孩子手中的帕子，也難怪被他隨手丟棄？夫君怨我，我兒怨我，就連英年早逝的他生命中最後一刻說不定也在怨我，他的母親更會加倍地恨我。我無非是一介婦人，可罪孽卻極其深重，可是，死去的人便自私地甩手而去，不再關心這身後之事。

我孤魂一縷，落在幽深的山穀裡，終年不見陽光，更無人祭拜，隻有偶爾才能瞧見殘陽的餘暉。他會在何處？我們自心頭流出的血，曾彙聚一處，這世間恐怕再沒有比此更纏綿的浪漫了？倘若他也在天有靈，得知此情，會不會有片刻的慰藉，會不會有須臾的釋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一直未曾得償所願，隻留下一座無碑的荒塚，空對著斜陽，不知歲月莽莽，悠悠來世，能否與他再見一麵？

若有來世，隻願君心仍然似我心，再不負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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