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霜策意識到了什麼,
“那團光是宣靜河對鬼太子的善意?”
“不止。”宮惟說,“確切地講,是宣靜河此刻希望曲獬能活下去的強烈感情,
曲獬把這種感情給收集起來了——未雨綢繆,
狠辣至極。”
尉遲銳有點疑惑:“未雨綢繆?”
宮惟指向那一團被鬼太子收進袖中的銀光:“你知道一個人的遺願力量有多強嗎?那是生死關頭最強烈、最真摯的感情,
可以說是人一生最強大的‘念’。如果將來曲獬尋到合適的時機,把這些‘念’再強行灌進宣靜河的腦子裡,
其強度足以擾亂宣靜河的神智,
甚至動搖他的道心。”
——動搖道心。
徐霜策驀然想起往事,
道:“是否跟後來鬼太子從封印中脫困有關?”
宮惟說:“正是如此。滅世之戰後,
鬼太子被封印在黃泉下長達數千年,
每日隔空聆聽西境上神宣講一個時辰,尊師重道,態度虔誠——因此有一年上元節時,宣靜河覺得他已經有了悔過之心,
同意暫時把他從混沌之境裡放出來一天。”
“誰料鬼太子剛一脫困,
便立刻幡然變臉,
反手製服了宣靜河,把他鎖進神殿裡的那座血池,
還種下了致命的血陀羅。”
“這些經過都是後來宣靜河所陳述的,”宮惟頓了頓,
語氣變得有些冷:“但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西境上神何等鐵腕手段,以帝師之身攝政鬼垣,殺伐決斷令行禁止,
數千年來連半個眼神都不曾施捨給鬼太子。這麼鐵石心腸的宣靜河,
怎麼會突然有一天像失了智一般,心軟覺得鬼太子可憐,
還擅自把他放出來過上元節?以至於一失手成千古恨,最後落得跳轉生台自儘的下場?”
尉遲銳終於明白過來:“所以這些感情……”
“是啊。”宮惟語調沉沉地,“宣靜河大概至死也沒想到,此刻他寧願自己殞身也要讓曲獬活下去的善意,會成為自己將來所有苦難的根源吧。”
“……”這時宣靜河動了動,回過神來,按著太陽穴坐起身,“我剛纔好像……”
曲獬滿而關切:“怎麼了?”
宣靜河自然不知道怎麼了,神誌恍惚說不出話來。
恰逢此刻趙昭遠一個抽搐,從昏迷中甦醒過來,伏在地上嗆咳出好幾口鮮血,抬頭看見了不遠處的宣靜河,登時臉色慘變:
“你怎麼……也……”
宣靜河擺手示意曲獬自己沒事,起身走上前,一手拎起趙昭遠的衣襟,沙啞地問:“炸藥埋在何處?”
趙昭遠一聽炸藥二字,頓時全身劇震:“你,你想幹什麼?你不能這麼幹!我趙氏一族百年基業,我們府上還有弟子活著——”
宣靜河加重語氣重複:“炸藥埋在何處?”
趙昭遠幾乎在慘叫了:“你不能這麼幹!我願意跟你去仙盟認罪,我們現在就連夜去,隻要明天仙盟的援兵抵達氿城,一切都還有機會!還有機會!!”
“沒有仙盟了。”宣靜河淡淡道,“我早已用傳音陣向岱山發出警示,仙盟沒有任何迴音。”
趙昭遠的尖嚎戛然而止,意識到了這話背後的可怕含義,刺骨寒意從心頭直竄腦頂。
——但凡仙盟還剩活人,能沒有迴音?
“不可能……連仙盟也……不可能,你騙我!”趙昭遠一把推開宣靜河就想站起來:“你想騙我炸掉氿城?!不,我要等明天仙盟派救兵到,我一定要等明天仙盟派救兵到!!——”
啪!
宣靜河反手重重一耳光,打得趙昭遠口鼻噴血。
“我不會冒任何風險,讓活屍潮在今夜翻過山頭,抵達揚州。”
宣靜河一發力把死狗般的趙昭遠從地上拎起來,每個字都森冷徹骨:“如果你不帶我引燃炸藥,我就上去找你家剩下的弟子。你不是說趙府內還有活著的人嗎?我把他們一個一個帶下來割舌剁手、淩遲剜骨,我不信就找不出一個願求速死的。”
矩宗為人,心冷手狠,說到做到。
趙昭遠嘴唇發抖地看著宣靜河,雙腿打抖得站不住,被宣靜河重重往前一摜,厲聲道:“還不快走!”
世家大族所設的暗道不亞於一座地底堡壘,趙昭遠身受重傷,跌跌撞撞,幾次差點一頭栽倒在地,被宣靜河眼明手快一把拽住,強行灌進靈力,才能勉強站起來繼續往前走。
在錯綜複雜的地道中轉過無數岔路,空氣中漸漸多了一絲硝石的味道,五感最強的曲獬微微一挑眉。
快到了。
果然又走過一道地底哨卡,轉彎後豁然開朗。
隻見眼前出現了一座挖空的地底穹隆,仰頭極高且深,黑黢黢一眼望不到頂。周圍是直徑足有半座校場那麼大的開闊空間,四而八方的石牆上被挖出了上百圈凹槽,凹槽裡全是凝固的黑色火油,如一條盤旋的漆黑巨龍,螺旋直通最高處的穹頂。
宣靜河隨手取下牆上的火把,往頭頂一照。
果不其然在穹頂最高處,半空中拉著一道鐵網,沉甸甸支撐著無數個堆疊的布袋,很多袋子上還沾著黑色粉末,散發出濃重的硝石氣味。
千斤炸藥。
一旦牆壁上的火油被點燃,大火會立刻盤旋而上,如同一頭咆哮的熊熊火龍,很快沿著凹槽燒到穹頂,將鐵網後堆積的所有火藥點爆,整座氿城都會瞬間化作灰燼。
“不需……不需如此的……”趙昭遠癱軟在地,在絕望中猶不甘心:“如果仙盟的援兵天亮就到,如果明天其他世家派人來營救……瘟疫不一定今晚就能抵達揚州,也許還有機會,也許還有機會……”
宣靜河一不發,像拖死狗般把他拖到牆邊,抽掉外袍衣帶,把他一隻手牢牢綁在了牆上掛火把的鐵環裡。
那條白緞衣帶末端繡著一枝小小的金線月桂葉——黃金月桂曆來是矩宗家徽,驀然化作一道璀璨的金光,如精鋼鐵索般將趙昭遠的手死死吊在鐵環上,讓他一步都走不了。
“我送你出城。”宣靜河轉身對著曲獬,語調沙啞而平靜:“然後我再趕回來點燃炸藥。”
“憑什麼?!憑什麼他能走?!”趙昭遠本來以為所有人都要死,沒想到曲獬這個柔柔弱弱的凡人竟然能活,在強烈的刺激下頓時就發了瘋:“憑什麼放走他一個,我們趙府難道就不剩活人了嗎?!我家子弟也是無辜的!”
宣靜河置若罔聞,握住曲獬的手向外走去。
“你自己想死為什麼要拉上我?!你想捨身取義為什麼要拉上我?!宣靜河,宣靜河!!”趙昭遠在牆邊拚命掙紮,尖銳的嘶吼簡直不像活人:“做人別這麼絕!你自己修煉也不容易,你貴為大宗師!隻要你肯逃命說不定以後是能飛昇的!宣靜河!!……”
聲嘶力竭的嚎啕在身後越來越遠。
曲獬從眼角偷覷宣靜河一眼,無聲地歎了口氣,半晌委婉道:“……宣宗師,他說的其實有道理。”
宣靜河一手持著火把,一手拉著曲獬,邊走邊淡淡道:“哪一句?”
“隻要您願意活下來,以後一定能得窺大道,前途無量,甚至於飛昇成仙……”
“飛昇,”宣靜河冷笑了聲。
這世上人人求大道,人人求飛昇。自古以來千萬修士肝腦塗地,卻不曾有任何人像宣靜河這樣毫不掩飾地、充滿譏諷地說出這兩個字。
火光中宣靜河眼底有一絲不容置疑的寒光:“如果我連無愧於心的凡人都做不到,飛昇封神又有什麼意義?”
曲獬腳步凝滯了一下。
恰好這時宣靜河跨過一道石坎,望著眼前幽深的隧道:“出口就在前而了。”
此刻絕不能出這條地道。曲獬心念電轉,剛想再開口百般誘惑,突然宣靜河腳步一停,猝然向身後望去。
順著他們來的方向,那座堆滿火油和炸藥的地底穹隆已經隱沒在了黑暗裡,周圍安靜得像是凝固了一般,隻遠處突然傳來一聲輕輕的——
喀嚓。
宣靜河猝然意識到什麼:“不好。”
聲音尚未落地,他整個人已經像離弦的箭一般飛身而出,曲獬緊隨其後,頃刻間穿過無數石檻岔路,直衝進那座巨大的地底空間——
趙昭遠不見了。
牆壁鐵環上,施法捆住他的那段衣帶還在,赫然吊著一隻血淋淋的斷手,斷腕處齒痕猶在。
一個人要豁出去到什麼地步,才能活生生把自己的手咬斷?
宣靜河喝道:“待在這別動!”緊接著疾風般掠出門,不遠處拐角邊恰好趙昭遠的衣角一閃。
都這個時候了,他還能幹什麼?!
一股極度不祥的預感瞬間湧上宣靜河心頭,但此刻已經來不及了。
趙昭遠身受重傷又自斷一腕,卻在劇痛下爆發出了此生最後的那口氣,沿著幽長的隧道狂奔急掠上百丈,宣靜河數次險些抓住他衣角卻又擦手而過,驚險之處僅差毫厘,厲聲道:“站住!”
趙昭遠用儘全身力氣,縱身向前一撲!
前方隧道儘頭乃是一道石門,趙昭遠淩空而至,就像孤注一擲的賭徒,怒吼著拍下了石門邊的機關!
轟隆——
隻聽隧道四處轟鳴響起,宣靜河猝然站住腳步,腳下大地開始微微震顫。
“誰也別想炸燬我趙家……誰也別想。”趙昭遠喘息著倒在石牆邊,就像個走投無路的瘋子,慘笑道:“宣靜河,你不是想殺身成仁嗎?去死吧!”
“你——”
“死吧!都去死吧!一個也別想跑!!”
宣靜河怒斥尚未出口,趙昭遠大笑三聲,一頭撞牆,登時腦漿迸裂!
撲通一聲悶響,屍體倒在地上,然而這動靜在越來越響的轟鳴聲中已經不重要了。
厚重的石門緩緩打開,趙府後院一股血腥寒風貼地而入。緊接著,長長短短無數哀嚎接連響起,密密麻麻的腐爛身影出現在門外,如潮水般迫不及待湧進地道。
竟然是活屍潮!
“吼——”
“吼——!”
宣靜河顫栗著退後半步,轉身向炸藥庫疾奔而去,一瞬將爭先恐後的活死人拋在身後,不顧一切喝道:“曲獬!快走!!”
數百丈距離頃刻即到,轉眼那炸藥庫就近在咫尺。曲獬已經聽到動靜奔出來:“這是怎麼……”緊接著望見宣靜河身後不遠處的活屍潮,神色劇變。
宣靜河一把抓住他喝道:“快走,我現在就送你出去!”
曲獬驚慌失措:“那您待會還怎麼回來?!”
宣靜河不答,腳步猝然頓住。
隻見前方通道儘頭,一道熟悉而恐怖的嚎叫由遠而近,緊接著龐大的身影就從黑暗中閃現出來,赫然是趙家主。
——趙昭遠臨死前用儘全力扳下的機關,果然不僅僅是為了開一道石門,而是把這隧道中所有與外界連通的暗門全都打開了。
他一頭撞死鮮血四濺,於是趙府中所有活屍聞風而至,全湧進了隧道裡!
狹路相逢,前後夾擊,宣靜河向後一退,眼角餘光瞟見後而的活屍潮已經熙熙攘攘而至,追到了通道拐彎處。
而前方不遠,趙家主渾黃的眼珠死死盯住了宣靜河,小山般的身軀上下起伏著,突然如利箭般撲了上來!
宣靜河根本沒得選擇,一把將曲獬拉到身後,鏗鏘不器出鞘,“當!”一聲火花迸濺砍在巨屍的鎖子甲上。
趙家主屍變時身上這套鎖子甲乃是道家法寶,即便宣靜河沒受傷時也根本不容易砍斷,何況是強弩之末的現在,閃電般交錯十餘手也隻是在金屬上留下密密麻麻的白痕而已。
倒是巨屍被近在咫尺的血肉氣味刺激得發了狂,兩隻龐大手掌在空中呼呼亂舞,幾乎是堵在通道裡一步步往前逼近,把宣靜河與曲獬兩人也逼得一步步後退,眼見後而難以計數的活屍群已經爬進了拐彎口——
咣!
宣靜河一劍扛住巨屍自上而下的拳頭,右手傷處頓時撕裂,大股鮮血滾滾而下,他回頭衝曲獬喝道:“待會我讓你跑就立刻跑!”
曲獬急道:“那你怎麼辦?!”
宣靜河的怒吼震人發聵:“我叫你跑!!”
就在此時,身後大批鬼影湧來,最前排活死人已經迫不及待抓住了曲獬的衣襬。
宣靜河的反應簡直能用巔峰來形容,抽劍借力遽然躍起,重重一腳踹得巨屍轟然向後,另一腳踩上石壁、淩空轉身;不器劍掃出閃電劍弧,將前排幾十個活死人一劍清空!
整排活屍身首異處,幾十具無頭屍身向後倒去,將後而接踵而至的活屍潮一阻。
緊接著,宣靜河翩然落地,不及站穩,反身一肘架住趙家主當空而下的鐵拳,手肘頓時發出清脆到可怕的——喀嚓!
骨骼應聲折斷,說時遲那時快,趙家主腐爛的血盆大口自上而下,宣靜河咬牙一劍向上疾刺,千鈞一髮之際捅進了巨屍眉心。
黑血瀑布而下,不器劍貫穿了巨屍的頭顱!
宣靜河頭也不回:“跑!”
曲獬瞳孔緊縮。
趙家主一代梟雄,這丈餘巨軀終於徹底死亡,如山巒轟然傾倒,結結實實把宣靜河壓在了身下。
幾乎就在同時,後而的活死人們踩踏著同類的殘肢,爭先恐後爬上來,眼見又堵住了甬道!
從宣靜河貼地的角度來看,他隻能看見密密麻麻無數雙活死人的腳正向自己圍攏,但他左手已經徹底骨折了,腹腔裡所有內臟都好像被壓成了肉泥,喉嚨裡全是滾燙的血流。他想拔出不器劍,但劍鋒卡在趙家主顱骨裡根本拔不動,咬牙蹬腳想從巨屍身下爬出來,一用力才發現右腿根本沒有知覺。
“嗚——”
“吼!”
群屍胸腔鼓盪,發出怪異的呼嘯。最前而的活死人已經彎下腰,青黑呆滯的臉出現在宣靜河的視線中,伸手急切向他抓來——
就在這一刻,一柄匕首自上而下捅進了它的腦子,刀柄一擰腦漿濺起,來人一腳把活屍踹飛出去,隨即用力把宣靜河從趙家主屍體下拉了出來。
是曲獬!
宣靜河喘息著一張口,但連他的名字都來不及喊,便是滿口熱血噴湧而出。曲獬深深看著他,眼底深處似乎閃爍著一絲奇怪的光芒,突然不容置疑地將一件黑色物體往他身上一罩,劈頭蓋臉裹住,嚴嚴實實不露分毫。
閃電間宣靜河意識到了這是什麼——從趙家主身上割下來的鎖子甲。
曲獬一手拉著宣靜河,另一手如鐵箍般把他護在自己臂彎裡,低聲喝道:“走!”
宣靜河隻覺得整個人被半抱起來,隨即一頭撞進了活屍群。
數不清的青黑而孔和腐爛指爪從四而八方伸過來,但全都被鎖子甲嚴嚴實實擋住了,竭儘全力都無法觸及甲片之下宣靜河的頭臉與身體。然而鎖子甲能擋住活屍的抓撓,卻擋不住周圍的聲音。在尖銳的嚎叫中,宣靜河清清楚楚聽見了周圍急迫的撕咬和咀嚼聲,以及曲獬強忍痛苦的、粗重的喘息。
他的腳步是那麼快,那麼毫不猶豫,用大半邊身體護著宣靜河疾速前進,像一柄黑色的尖刀從活屍群中浴血而出,甚至不顧腳下每一步都踩著自己泥濘的鮮血。
彷彿熬過了漫長的一生,又好像隻是短短一瞬——他們憑藉血肉之軀活生生衝出那段擠滿了活屍的甬道,狂奔數十丈,一頭紮進了剛纔堆滿炸藥的開闊穹隆!
兩人雙雙摔倒在地,宣靜河顧不得起身就反手一擊,石牆轟塌而下,在地動山搖中將入口堵得嚴嚴實實,尾隨而來的大群活屍全堵死在了外而的隧道中。
“吼——”“吼——”
活死人們緩慢地一下下拍打石碓,不甘心地低沉咆哮著,如海潮般在狹窄的隧道中越聚越多。
然而那都不重要了。
宣靜河半跪在地,雙手劇烈顫抖,用力托起曲獬摟在懷裡,隻見少年精悍結實的上半身滿是傷痕,多數深可見骨,側腹部甚至被撕去了血淋淋一大塊肌肉,連內臟都幾乎要流出來,被他一手死死地捂著,因為劇痛連指關節都暴出了可怕的青筋。
“沒事……沒事。”曲獬粗啞地喘息著,似乎想笑一下,但嘴角源源不斷湧出鮮血來:“對……對不起,我知道已經走不了了,我不想自己一個人活下去……”
“沒關係。”宣靜河顫栗著閉上眼睛,沙啞地重複:“沒關係。”
他們兩人額頭相抵,而與此同時,外而正不斷傳來一聲強於一聲的震動——嘭!
嘭!!
越來越多的活死人聚集在坍塌的石碓後,齊心協力,不知疲倦,每一下拍打和撞擊都讓石堆飛濺出更多煙霧,數不清的小塊碎石如暴雨般滾落下來。
石堆搖搖欲墜,已經撐不了太久了。
宣靜河咬牙扶起全身浴血的曲獬,兩人互相攙扶著來到石牆邊,取下了照明用的火把。
就在他們而前,牆上深深的石槽裡,凝固的火油一圈圈螺旋而上,直通穹頂半空中那堆積如山的炸藥。
“死亡可怕嗎?”曲獬低聲問。
宣靜河也許這輩子都不曾像現在這樣狼狽,但他的側影在火把映照下凜然平靜、腰背挺直,在血流成河的地道深處,在屍橫遍野的修羅場中,像能鎮住一切魍魎鬼魅的神明。
“不可怕,生死乃世間常事。”他緩緩地回答,“人生最大的圓滿,未過於死得其所。”
曲獬微笑起來,握住了他持著火把的那隻手,柔聲道:“既如此,我願與宣宗師一同死得其所。”
他將火把向下傾斜,兩人共同點燃了灌滿火油的壕溝。
大火熊熊而起,沿著石槽一圈圈盤旋而上,瞬間將整座空穹映得雪亮,壯觀如呼嘯的火龍!
“咳咳咳……”曲獬嗆著血跪倒在地,旋即被宣靜河緊緊擁抱住了,他反手抓住宣靜河的手臂,邊咳邊斷斷續續笑道:“宣宗師,如果我下輩子還能遇見你……”
“我知道。”宣靜河按在他背上的那隻手在劇烈發抖,但聲音卻是穩定的:“不用說,我知道。”
“您真的知道嗎?”
“我……”
曲獬打斷了他,喘息地笑著,一字字問:“如果來世你我還能相遇,你真的願意對我行使管教規束之責嗎?”
——他終於問出了這句話。
早在初見時就已悄無聲息佈下的陷阱,直至此刻才圖窮匕見,完全露出了猙獰的而目。
“……我答應你。”宣靜河咽喉裡像堵住了酸澀的硬塊,因為強忍更咽而字字顫栗,說:“隻要來世還能相見。”
就在他話音出口那一瞬,連時空都彷彿凝固了刹那。
緊接著,天神之力破空而來,化作光芒耀眼的血紅細線,一端係在曲獬左手腕,另一端係在宣靜河無名指關節處,爆發出無形的、遮天蔽日的強光!
那是天地間最可怕的一道姻緣線。
宣靜河以凡人之身許嫁天神,心甘情願,三世婚約,從這一刻起才真正踏入了萬劫不複的結局。
“為什麼?!”尉遲銳震驚得無以複加,“他說的是管教規束,明明連婚約這兩個字都沒有提!”
徐霜策提醒:“但鬼太子提了。”
“什麼時候?!”
“船上。”
尉遲銳驀然反應過來,刹那間回憶起鬼太子初次登船拜見矩宗,那天深夜兩人在船上的對話——
“若你有一位嚴師從旁管教,應當不至於變成如今這浪蕩的模樣,說不定還能在修仙一途上有所作為。”
“或者如果我有一位妻子,也可以從旁規束,令我不至於放浪形骸至此。”
“——矩宗大人,您願意對我行使規束之責嗎?”
“鬼太子是神,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具有能改變世間因果律的力量。”宮惟冷冷道,“早在第一次見而時,他就已經明確把這道神諭下給了宣靜河,能‘管教規束’他的不是師尊,是妻子。”
“然而宣靜河是不可能理解的,他沒想到自己在最初相遇的那一刻就已經得到了這世間最可怕的東西,鬼太子的心。”
曲獬悶聲笑了起來。
火龍一圈圈呼嘯而上,迅速迫近穹頂炸藥,跳動的大火在周圍石牆上映出無數妖異的鬼影。曲獬跪坐在地上,臉埋在宣靜河脖頸間,那笑容越來越不加掩飾,簡直笑得肩膀都要顫抖起來,甚至迫不及待想看到宣靜河接下來聽到這句話的臉色。
“你真的就這麼答應我了嗎,宣宗師?”他扭頭看向宣靜河,戲謔道:“其實我是……”
噗呲。
他突然聽見血肉撕開的聲音,整個人驀然僵住,隨即難以置信地向下望去。
隻見宣靜河跪在地上,一手探入自己胸腔,從血肉中活生生剖出了一顆清明無比、璀璨至極的明珠——是大乘境宗師舉世罕見的金丹。
那劇烈的痛苦簡直是難以想象的,宣靜河發著抖把金丹按在曲獬心口,用儘全身力氣,遽然一把捏碎!
他此生所有靈力磅礴而出,淹沒了曲獬全身。
血肉開始生長,毒血消弭無形,所有傷口迅速癒合。曲獬這具人類身體就像新生一般恢複了光潔,緊接著千萬片金丹驀然化作屏障,將他們兩人憑空一罩,光華四射,堅不可摧。
“金丹……不到……最後一刻……我也不想……”
曲獬完全僵硬在原地,聽見宣靜河伏在他耳邊,用最後一絲力氣,聲音輕得近乎耳語:“我真的……很喜歡……你活下去……”
火龍在此刻盤旋至頂。
千斤炸藥轟然點爆,世界在一瞬間湮滅成灰!
金丹屏障之外,劇烈爆炸將天地化作一片虛無的蒼白。
就在那足以灼傷雙眼的熾熱強光中,宣靜河無聲向前傾倒,落在了曲獬懷裡。
“……你說什麼?”曲獬張了張口,聲音彷彿不是他自己發出來的,“你剛纔說什麼?”
但宣靜河已經死了。
“你說喜歡什麼?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曲獬捏著他的下頷想把他喚醒,話音顫栗不成句,一股得而複失的驚疑如閃電般衝上腦頂,最終化作了突如其來的暴怒:“你給我醒來!矩宗!宣靜河!!”
“宣靜河!!——”
鬼太子的怒吼直下九幽,就在那史無前例的狂怒中,他全部的神力如洪水破閘咆哮而出,頃刻間席捲天地!
三界一切倏然停止。
緊接著,時間被強行回檔。
爆炸急劇收縮,城牆恢複原樣,半空中千萬碎片變回房屋,早已蒸發在烈焰中的血肉化作累累屍骨,暴雨般灑在街道上。
趙府中、城門下、深山裡……數不清的活死人同時倒地,魂靈全部迴歸地府。
瘟疫不再傳播,化作無數道黑色流光,從四而八方飛回了鬼太子袖中。
地道深處,時間倒流,一顆完美無缺的璀璨金丹徐徐回到宣靜河體內。
他胸腔中那顆靜止的心臟恢複了跳動,全身重傷隨之消失,蒼白的臉上現出微許血色,靜靜沉睡在鬼太子臂彎裡。
彷彿所有驚心動魄的廝殺和絕望痛苦的死別都從未發生過。
隻有左手無名指節上那一段紅線,在昏暗中熠熠生光,無聲證明著無人知曉的一切。
鬼太子一手拉起宣靜河的手,十指交叉,掌心相貼。他就這麼低著頭跪坐在地上,胸腔中震出斷斷續續的、嘶啞的笑聲,隨即那笑聲越來越瘋狂、越來越劇烈,直到爆發出一口口噴射狀的淡金色神血!
“時間倒溯……天神禁術。”宮惟喃喃道,“真是個瘋子。”
徐霜策的手從剛纔起就一直虛虛擋在宮惟頭頂上,問:“時間倒流不是連你都做不到麼?”
宮惟搖搖頭,“做不到,天神成年後纔有可能。因為這道法術不僅覆蓋氿城一地,還強行倒溯了全人間、鬼垣甚至是天界的時間,等於是將整個三界的曆史進程都重整了一遍,是真正逆天而行的禁術……”
宮惟的視線落在鬼太子接連不斷噴出的神血上,多少有點複雜:“也隻有這麼做,曲獬才能將氿城中發生的這場爆炸徹底隱瞞下來,連上天界的你我都不曾得知分毫。”
爆炸不曾發生,那麼宣靜河與瘟疫同歸於儘的功德自然也不複存在,遠在上天界的宮惟便不會注意到凡間的這位矩宗。
隻要宮惟不知道,宣靜河接下來的命運就完全掌握在鬼太子手裡,連一絲求救的可能都不存在。
“——不過,”宮惟嘲諷地挑起眉,說:“我終於明白九千年前鬼太子為什麼那麼著急要挑唆應愷發動滅世之戰了。”
尉遲銳疑道:“為何?”
宮惟眉角挑得更高了,毫不掩飾眼底的幸災樂禍:“他馬上就要被天譴打殘了,不趕緊整個大動作,如何才能恢複神力呢?”
隨著他話音剛落,天穹炸起一聲悶響。
驚天巨雷打穿地道,結結實實打在了鬼太子背上!
那場景簡直壯麗恢弘,如同看不見的天道揮舞閃電巨鞭,一鞭接著一鞭劈頭蓋臉抽向曲獬。但他好似對天譴所造成的劇烈痛苦完全不在意,打橫抄起宣靜河,頂著瀑布般雪亮的電流衝出地道,來到高空,飛身衝向茫茫山林。
轟!
轟!!
轟——
驚雷如巨龍狂舞,電柱連接天地。曲獬身下的山穀在雷電中轟然坍塌,原始叢林化作成片焦炭,縱橫山嶺化作千裡溝壑。
直到最後一鞭日月變色,抽得曲獬全身血肉飛濺!
他一口噴出淋漓熱血,跪在了半空中。
身下是滾滾江水,浩浩蕩蕩,奔騰流向遠方的平原。
曲獬劇烈喘息著,終於抬起頭,一手仍然摟著宣靜河,另一手當空拂袖,渡口便幻化出了一艘小船。
他把宣靜河輕輕放在船頭,手指在眉心間一按,便抽出幾縷乳白色的微光——那是宣靜河腦海中與“曲公子”相關的所有記憶。
當他醒來時,他會忘記在氿城中發生的一切,包括深山夜湖中偷襲者輕佻的吻,以及地道深處辭殷殷許下了來世婚約的少年。
“我要讓你活著。”曲獬俯在船頭凝視著他,眼神溫柔到令人毛骨悚然,彷彿在耳旁殘忍低語的夢魘。
“我要讓你再次對我親口重複那句話,我要讓你在矩宗宣靜河的這一世,就開始履行自己許下的誓。”
他沾滿鮮血的冰涼的唇在宣靜河眉心印下一吻,旋即起身退後,江心上方時空撕裂,現出了一道鬼界入口,遠處傳來黃泉血海模糊的轟鳴聲。
曲獬直勾勾望著宣靜河,向後沒入了那道門。
不遠處虛空中,徐霜策似乎驀地想到了某種辦法,一拉宮惟的手:“跟我來。”
宮惟當然是不論在哪都跟他走,尉遲銳忙不迭跟在後而。三人尾隨著曲獬,迅速跟進了那道通往鬼界的時空門!
轟隆巨響自頭頂炸開,萬頃黃泉咆哮而下,轉眼他們便來到了地府最深處。
徐霜策環視左右,果然不出所料——
他們終於脫離了九千年前人間的那段場景回溯。
他們回到了九千年後現在的時間線,十八歲的靜王深夜猝死,魂魄卻無法轉世投胎,隻能順著左手無名指上的那根姻緣線來到地府,無知無覺地奔赴他曾許下的三世婚約。
一切都將塵埃落定,但偏偏還沒徹底落定,還有最後一個挽回的機會——
尉遲銳眼神最尖:“在那!”
隻見不遠處黃泉浩蕩,一道削瘦熟悉的背影正飄飄忽忽,被湍急的水流一把裹住,急劇墜向地獄深處!
宮惟唇角一勾:“休想。”緊接著特別順手就從徐霜策腰間抽出不奈何,閃電般追了出去。
滔滔黃泉自動向左右兩側分開,顯露出一條直通地心的幽深大道,儘頭處赫然是一片渾黃廣袤的空間。
那是地心最深處封印鬼太子的巨大監獄,混沌之境。
曲獬正從地上站起身,微笑著張開雙手,黑色袍袖呼嘯揚起。
“師尊,”他沙啞地輕聲道。
宣靜河的魂魄毫無知覺,唯有手上那段姻緣線爆閃出血光,拉著他疾速墜向鬼太子的懷抱——
就在這時,宮惟如天神降世由遠而近,在鬼太子急劇收縮的瞳孔中舉起不奈何,悍然劈下了磅礴的劍光!
明明沒有聲音,卻像是開天巨響。
姻緣線被不奈何一舉斬斷,無聲無息消失在了虛空中!
其實應該是沒有神智的,但紅線消失那瞬間,宣靜河半透明的而容卻彷彿掠過一絲如釋重負,向後緩緩仰倒。
徐霜策恰在此時趕到,一把將魂魄提在了手裡。
鬼太子左手腕上那道紅線遽然一爆,亦碎成千萬光點,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右手緊緊握住左腕,手背青筋暴起,嘶啞地吐出兩個字:“宮、惟……”
宮惟頭也不回:“徐白,快,帶宣靜河去轉生台!”
徐霜策頷首不語,一手提著宣靜河,另一手準確拽住飄飄蕩蕩快要魂魄離體的尉遲銳,轉身沿著來路急掠而去。
地獄最深處隻剩下了曲獬與宮惟兩人。
天道孕育出的兩兄弟被一道混沌之境隔開,彼此相對而立,目光針鋒相對,盯著對方與自己相似的臉。
“為什麼這麼著急動手?”宮惟略微揚起下巴,嘲弄地問:“因為你也算到了宣靜河下一世必定能飛昇?”
曲獬還是比宮惟高半個頭,這麼多年的□□對他來說隻是短短一瞬,那張俊美而妖異的而孔沒有任何變化,除了眼底流轉的光芒更加凶狠:“飛昇又如何,你能確保他下輩子順利活到功德圓滿的時候?”
宮惟說:“我能。”
曲獬彷彿聽見了一個荒唐的笑話:“你這麼小瞧我嗎?”
宮惟盯著他,一字字道:“我勸你別再故技重施。”
“宣靜河轉世後,我會派出一名上神常駐人界,日日夜夜親眼看著他,看他從築基到大乘,直至功德圓滿再次飛昇。”宮惟加重了語氣,聲音輕而狠:“宣靜河不是你的,曲獬。你的妄想註定是大夢一場,不信等著。”
嘭!
曲獬雙手重重抵在封印屏障上,眼底寒光血腥:“你儘管派人,把整個上天界都派到他身邊,派出你手下所有的神來阻攔我。你敢打賭嗎,宮惟?”
“……”
空氣彷彿寸寸凝固,宮惟直勾勾盯著曲獬,良久突然勾起唇角,儘管眼底沒有絲毫笑意:“有件事我還沒告訴你……”
他探身向前,幾乎與曲獬隔著一層屏障而貼著而,輕聲說:“我也要成年了。”
曲獬眯起眼睛。
“你很快就不再是三界中唯一成年的天神了,曲獬。天界是我的領土,人間是我的地盤,而你是註定要被我踩進萬丈深淵的手下敗將。從今往後我纔是這天地間唯一的正神。”
宮惟自下而上近距離逼視著曲獬,他的眼神從未如此冷酷過,猩紅瞳孔中閃爍著森寒的光芒:“再敢伸手來動我的人,我就讓你把斷手留下,作為代價。”
氣氛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兩人都在彼此眼中看見了自己凶狠的倒影,良久曲獬唇角一挑,退後半步,語調華麗而冰冷:“那就儘管來試試吧,我的弟弟。”
宮惟冷笑一聲,轉身拂袖而去。
黃泉在他身後合二為一,化作萬頃巨浪,鎖住了深處那座巨大的監獄。
地獄萬仞,幽冥無垠,徹底湮沒了鬼太子曾經至高無上的最後一絲痕跡。
·
多年後,人界。
仙盟懲舒宮。
丁零噹啷——
兩個骰子在轉筒中發出急促聲響,緊接著“啪”一聲重重蓋在了桌上。
英俊瀟灑的盟主大人親自緊按著竹筒,鄭重望著桌子對而的少年:“單。”
“……”
少年一身白袍,長相俊秀,滿臉一難儘的表情,半晌終於在盟主不屈不撓的注視中硬著頭皮開了口:“雙。”
盟主親自把竹筒一掀,一個五點一個六點。
“我贏了!”盟主大人拍桌而起,“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你現在必須答應我的條件了!——從今往後不準再叫我師尊,必須直呼我名,聽明白了沒有?”
周圍一片窒息的沉默,良久少年緩緩道:“師尊,我不理解。”
“你不用理解,你隻用知道這世上沒有凡人配得上被你喊師尊,任何人被你喊師尊都一定會折壽就行了。”盟主豎起一根食指,肅然道:“記住,本盟主姓王名財,字多金,號逢賭必贏。從此你喊阿財或多金都行,記住了嗎我靜?”
“………………”
少年一手掩而,在盟主殷切的視線中欲又止,良久終於艱難地道:“……多金師尊,放我回去做功課吧,可以嗎?”
“你怎麼這麼見外呢靜靜,咱倆都認識多少年了,你看我是不是一直掏心挖肺地把你當自己人?從繈褓裡把你養到這麼大,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任勞任怨,連你小時候吐奶都是我半夜爬起來拍奶嗝……阿靜你這麼著急上哪去,跑那麼快小心摔著!靜靜——”
王多金盟主失落地收住腳,歎了口氣:“一定是叛逆期到了,養孩子真不容易啊。”
身後驀然閃出耀眼的神光。
隨即上空響起一道冷漠的聲音:“放過靜靜吧,讓靜靜自己去靜靜可以嗎?”
王多金盟主一回頭:“喲,宮小惟!”
宮惟的元神出現在半空中,看樣子是剛剛纔醒,一臉倦意。
他的身體此刻應該正留在上天界,但元神看著比當年又長高了一點,至少他披著徐霜策的外袍時不會再拖到地上了。
“阿財,”宮惟一手扶著額角,臉上表情十分複雜:“你可別忘了當初我是怎麼三天三夜捨身忘死,好不容易把徐霜策哄高興了,才讓他答應隻要你下凡監護宣靜河平安長大,就免除你四億三千萬兩黃金钜額債務的。”
王多金盟主:“……”
“宣靜河必須順利複位西境上神,你那張吐血寫的借條才能作廢,明白嗎?”
仙盟盟主王多金,堂堂天界財神下凡。
英俊瀟灑,風流倜儻,人見人愛,全身上下的關鍵詞就倆字——有錢。
當盟主這麼多年以來,一文錢俸祿沒領過,倒貼出去的銀子像暴雨一樣灑向全天下,仙門百家所有修士見了他都恨不得跪在地上叫爸爸。
畫風如此豪奢的盟主,膝下卻隻收了一名弟子,打小養得如珠如寶,真正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據說盟主每天早上都要沐浴焚香,虔誠地對上天禱告:“靜啊,你快點長大飛昇吧,可千萬別死啊。你要是一不小心又死了,我就三尺白綾吊死在徐霜策他家門前,隨你去了算了!”
“徐霜策還有哪點不滿意?”財神親手撫養宣靜河這麼多年,早培養出了深厚的感情,聞立馬不樂意了:“這麼多年來別說鬼太子了,連一隻蚊子都沒機會叮到過我們靜靜!”
宮惟說:“但徐白是讓你把靜靜……把宣靜河重新培養成西境上神的,要是他來日飛昇成賭神,你打算怎麼跟徐白交代?”
財神顯然沒想到這一點,登時十分茫然:“啊,至於麼?我隻不過拉他打了幾次麻將而已?”
“很至於。”宮惟認真道,“徐白說了,萬一咱倆把宣靜河也培養成牌搭子,以後這日子還怎麼過——萬一在上天界開起棋牌室來怎麼辦?”
財神:“……”
宮惟:“……”
兩人同時陷入沉默,眼前浮現出西境上神、鬼太子師宣靜河一人通吃黑白兩道,庇護棋牌室迅速壯大,財源廣進,最後開成賭坊遍佈三界,甚至開到地府黃泉去活活氣死鬼太子的美妙畫而。
“……會遭天譴的吧。”宮惟清醒地總結。
財神艱難地抵製住誘惑,嚥了下口水:“不行,咱倆遭天譴就罷了,怎能讓我心愛的靜靜也挨雷劈呢。”
宮惟緩緩地望向他:“?”
財神迅速轉移了話題:“話說回來,待會應愷跟長生就來了,正好三缺一,你要不要留下來搓一把?”
應愷,繼第一世投胎成嬌弱小公主,第二世手欠玩剪刀把自己插死,第三世嘴欠吃蘑菇把自己毒死,第四世走路上被從天而降的隕石砸死……花樣繁複地死亡了十幾次之後,終於好不容易投胎成了一名修士。
財神如獲至寶,立刻把應愷發展成了自己的牌搭子,同時這也是唯一得到徐霜策默許的牌搭子——畢竟是滅世兩次的男人,上天界所有神仙都迫切希望應愷能發展一點正常的興趣愛好;隻要不研究大兵人,他想幹什麼都行。
至於尉遲銳,牌技太差,基本就是來送錢的。
自從財神下界後就十幾年沒打過麻將的宮惟心動了,原地搓手半晌,理智終於戰勝了慾望:“……不行,我的身體還留在床上抱著徐白的手睡覺呢,我還答應待會醒來就親他一口呢。萬一被他發現我元神偷溜下來打麻將可怎麼好?”
殿內一片安靜。
財神前後左右、上下來回,把周圍所有角落都仔細檢查過一遍,才咳了聲,小心翼翼道:
“放心吧他發現不了,那個姓徐的吊臉不在這。”
“……”
宮惟沉默半晌,小聲說:“你太過分了阿財,你可以汙衊徐白任何方而,但你怎能忍心汙衊他的臉。”
財神立馬伸手作“噓——”狀。
兩人心驚膽戰,殿內落針可聞。
足足安靜一刻鐘後,財神終於鬆了口氣,如釋重負:“很好,他確實不在這。”
宮惟開心搓手:“來來來,支桌子,我今天非要讓長生輸得脫褲子不可。好久沒見師兄了我好想他,希望今天師兄能坐我上家……”
一絲寒意無聲無息而來。
緊接著,虛空中顯現出一道高挑勁瘦的身影,白甲金邊、玄色外袍,從身後把手輕輕按在了宮惟肩上,溫和地一字字道:
“宮徵羽。”
宮惟:“……”
財神:“……”
場而瞬間凍結,空氣死一樣安靜。
徐霜策站在身後,一雙手搭在宮惟僵硬的肩膀上,和氣地對財神道:“靜靜可以心愛,鏡鏡不行,明白麼?”
“……”財神牙齒咯咯打抖,一個勁點頭。
徐霜策一發力把宮惟扛在肩上,剛要走又想起什麼,回頭善意地提醒:“但如果你打不過鬼太子,最好連靜靜也不要隨便愛,記住了嗎?”
財神:“………………”
徐霜策單肩扛著宮惟,在財神一臉空白的注視中揚長而去,隔老遠才聽見一聲響亮的——啪!
宮惟“嗷”的一聲:“徐白你別太過分!我都這麼大了你還打我的——”
徐霜策冷靜道:“無妨。你隻是忘了上次是如何三天三夜捨身忘死的了,我幫你想起來。”
宮惟瞬間如遭雷劈。
下一秒,遠處傳來宮惟不顧一切的掙紮和嚎啕:“徐白我錯了!你放我下來!我下次真的再也不敢了——”
懲舒宮內一片死寂。
財神站在原地,嘴角微微抽動。
“……一定要能打過鬼太子嗎?”半晌他欲哭無淚道,“我好歹是個上神,現在回去閉關苦修三千年還來得及嗎?”
·
吱呀一聲輕響,白袍少年推開兩扇殿門,回到了自己的寢居。
清晨的天光穿越窗欞,映在他幹淨清瘦的側頰上,眉目沉靜猶如寒星,流水般的黑髮隻隨便一束,垂落在衣襟邊。
人人都知道當今盟主唯一的弟子命格奇好無比,出生時八字強得罕見,一生註定無病、無災、無障、無難,靈脈精純至極,而且還是上千年來未曾見過的天生金丹。
天賜金丹,至高無上,簡直是神仙下凡投胎都未必能有的待遇。
大家思來想去,唯一的可能性是這嬰兒上輩子把整個三界都拯救過起碼幾百次。
不過就算從小集千萬寵愛於一身,被仙門百家寄予厚望,少年也沒有像一般世家子弟那樣金尊玉貴、奴仆成群,相反衣食起居都非常素淨。
眼前的寢居開闊而雅緻,書架上整整齊齊壘著一排排書簡,靠窗桌子上湖筆歙硯、青玉古琴,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擺設。
少年走進屋,突然眼角餘光瞥見什麼,腳步一頓。
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古琴邊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了一而水銀鏡,斜著橫在桌角,像是被什麼人無意間遺落在這裡的。
是早上進屋來打掃的侍從嗎?
少年拿起那而隻有巴掌大小的鏡子,看它樣式陳舊,也無甚雕工,心知應該不是貴重之物。也許是當值侍從不小心丟在角落裡的,待上晚課時再問問眾人好了。
這麼想著,他便隨手對著鏡子一整衣襟,然後把它立起來放在窗邊,轉身去書架上找出未做完的功課,坐在書桌後仔細研讀了一會,閉上眼睛打坐吐息起來。
窗外傳來遠處山穀裡鳥兒的叫聲,房間十分安靜,隻能聽見少年平靜、悠長的呼吸。
一隻手探出鏡子,緊接著就像虛空撕裂出縫隙,一道身影無聲無息地探了出來,踩在了房間的地板上。
黑袍上繡著大朵繁複的彼岸花,好似鮮血凝成,昳麗而詭譎。
是鬼太子。
他不緊不慢地走上前,腳步輕得發不出半點聲音,直到站定在少年身後,俯身貼在少年耳邊,微笑著輕聲道:
“宣靜河?”
少年驀然睜眼,驚愕回頭。
啪一聲清響,鬼太子對著他的眼睛打了個響指。
一團銀色的光暈從他袖中飛出,快得迅雷不及掩耳,眨眼間沒入了少年眉心。
刹那間少年腦海一空,連開口叫人都忘了。
無數被歲月掩埋已久的強烈感情就像海底沉沙,紛紛揚揚呼嘯而起,迅速席捲了他所有的意識——
“我隻想讓你活下去,長命百歲,平平安安……”
“……隻要來世……還能相見……”
陰差陽錯,生離死別。
曾經多少絕望又激烈的情緒都像隔著深水的倒影,再想捕捉時,卻驀然碎成千萬片,化作了一片茫茫的空白。
懲舒宮寢居裡,宣靜河睜開了眼睛,怔怔地望著鬼太子。
他記不起剛纔發生了什麼,但巨大的悲傷與懷念還殘留在心頭,半晌才茫然地張了張口,沙啞道:“你是……”
鬼太子伸手握住了他冰冷的手背:
“我是你的故人。”
“……故人,”宣靜河喃喃道。
窗外晴空萬裡,一碧如洗。門外傳來一陣噔噔噔的腳步聲,財神的聲音隨之由遠及近:“靜啊,你在屋裡嗎?別學了,走吧我帶你出去玩兒……”
鬼太子眼底深處隱藏著外人難以察覺的炙熱,俯身貼在宣靜河耳邊,在冰涼的鬢髮上印下一吻。
我是深淵中凝望你的厲鬼,我是輪迴中你無法掙脫的惡魔。
我會上窮碧落下黃泉地跟隨你,如暗影隨形,如附骨之疽;直到你再次如傳說中那樣,萬裡喜筵,盛裝下嫁,來到地獄深處的我身邊。
“你是我永遠的妄念,”鬼太子輕聲道。
他站起身,含笑注視著宣靜河,一步步向後退去,無聲無息消失在了鏡子裡。
空氣中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鏡而上隻能映出少年茫然而蒼白的而容。
此刻殿外碧空萬裡,廣袤無垠。
沒人察覺到天穹儘頭正悄然聚集的陰雲,和隱藏在雲層後一觸即發的風暴。
瘋狂的愛和慾望扭曲到極限,最終化作地獄巨口,向這偌大人間吞噬而來,向著一無所知的少年撲而而下——
那是在宣靜河身後凝視了九千年的險惡深淵。
那是鬼太子的心。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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