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場麵彷彿靜止了,
隻有屍身濺起的塵煙,緩緩飄回宮惟腳下的地麵。
“呼。”他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隨手將勾陳劍槽中滿滿的血一甩:“還真挺難纏。”然後轉向尉遲驍,
笑問:“你有沒有被嚇到呀?”
他說話的語氣和神態都跟平常毫無兩樣,
坦坦蕩蕩地,
帶著友好的親昵。
但法華仙尊的頭顱並沒有滾遠,就在他身前不遠處。斷頸飛濺出的幾滴血從少年側頰上緩緩流淌下來,
鮮紅刺眼,把他那原本就不似常人的膚色襯得更加妖異,肌理間彷彿煥發著細微的寒光。
尉遲驍看著他,
脊椎升起一絲毛骨悚然。
他沒有回答,
宮惟也不介意,
看向腳下的屍身:“這驚屍好像不太對勁,
還知道要召喚別人的佩劍來禦敵,驚屍都是這麼聰明的嗎?不是說隻會撕咬攻擊活人的嗎?”
“……向小園,”尉遲驍沙啞道,
強迫自己的表情冷靜平緩,同時走近了一步:“把勾陳劍還給我。”
宮惟蹲在地上,聞言抬頭瞅向他,
黑白分明圓溜溜的眼珠一轉,笑嘻嘻把勾陳劍往身後一藏:“不給。”
他身上有種奇異的吸引力,
讓人既生出對未知的恐懼,
又無法將目光移開。
他就像一場虛幻而甜蜜的夢,每個靠近的人都會忍不住深深陷進去,但不知道下一刻夢境會不會突然翻轉,露出它猙獰的真麵目,繼而變成最險惡的夢魘。
尉遲驍深吸了口氣,
彷彿怕驚醒什麼,聲音放得更加緩和了:“把勾陳劍給我,不要玩了。”
“不給,你會砍我的。”宮惟捉狹道,又蹲著往後麵挪了挪:“小心點,這具驚屍好像不太對。你沒事幹的話就先把那個頭上的左眼挖給我吧。”
“你說什麼?”
大概是尉遲驍尖利的尾音沒壓住,宮惟想想又改變了主意:“算啦,你還是站在邊上別過來了。先等我一會,等我處理完這具屍體再來處理你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竟然還能笑嘻嘻的,尉遲驍沒來得及細思那“處理”是什麼意思,震驚和錯愕就在下一幕到達了巔峰——隻見宮惟左手提起無頭屍身,往脊椎上一摸,好像突然發現什麼驚喜似地“咦?”
了聲。
他右手四指沿著脊椎比劃了兩下,緊接著指尖銳光一閃,似乎要生生破皮取骨似地,直接就劃了下去。
“你幹什麼!”
這畫麵直接突破了人能承受的心理極限,尉遲驍疾步上前一把按住宮惟胳膊,顫聲道:“向小園!你到底是什麼——”
宮惟一抬頭,視線剛好越過他身後,看見法華仙尊的頭骨碌一個翻轉,早已沒有生命跡象的左眼幽幽盯著他們。
宮惟霎時色變,一把推開尉遲驍:“小心!”
數根幾乎難以察覺的透明細絲從屍體斷頸飛射出來,又急又厲穿過剛纔尉遲驍所站的地方,擦著宮惟的肩背、頸側,帶起數道飛濺的血線。
那絲線不知是什麼做的,見血的瞬間宮惟隻覺雙膝一軟,尉遲驍下意識把他反手推到自己身後,同時一個圓形的物體擦肩飛過——是那斷掉的頭顱。
喀拉!一聲頸骨脆響,細絲準準把頭接回身軀,拚接精確毫無瑕疵。
旋即屍體站起,從尉遲驍手裡抓起宮惟,指尖不知何時纏上了透明細絲,那絲線直接從他頸側傷口裡鑽了進去!
“啊!”
宮惟根本來不及掙脫,全身靈脈劇烈抽搐,半聲慘叫戛然而止,全身止不住地痙攣起來。
尉遲驍從沒見過小魅妖這樣,那半聲慘叫彷彿利刃在他耳膜上血淋淋刺了一刀,當即麵色劇變:“放開他!”
法華仙尊的屍體卻極其靈活,閃電般縱身就走,彷彿對整條墓道甚至錯綜複雜的地宮都非常熟悉,幾次緊貼勾陳劍鋒閃避而過。尉遲驍緊追不捨,連發出信號示警都來不及,隻能一路重下死手,每當劍鋒緊擦屍體而過時都發力猛砍下去,沿途青銅牆壁連環坍塌!
巨響轟然不絕,半座地宮都隨之震動,果然引來了地宮中的其他修士。身後很快傳來嗖嗖禦劍聲,有人接二連三驚呼:“怎麼回事?”“是尉遲大公子!”
有金丹修士一眼認出了驚屍,當即駭然出聲:“法、法華仙尊?!”
屍體拂袖而去,沿青銅台階飛身直上。但尉遲驍爆發得更快,刹那間勾陳劍已迫近麵門:“還回來——”
如果這生死追逐的場景定格,可以看見尉遲驍一手伸向屍體懷中,霎時指尖幾乎已經觸到了宮惟慘白的脖頸。
但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幾絲不易察覺的細線從屍體指間射出,繞宮惟咽喉一纏!
尉遲驍霎時心神俱震,還來不及收手,身後一道身影禦劍而來,啪一下緊緊抓住他手臂,赫然是钜宗長孫澄風:
“賢侄不可硬來,那是傀儡絲!”
尉遲驍遽然落地止步:“什麼?!”
這時遠處青銅台階儘頭傳來腳步聲,隻見是白霰帶著钜宗門下眾修士趕到,堵住了法華仙尊的去路,屍體掐著宮惟猝然頓住,前後頓時成了包抄之勢。
長孫澄風明顯已經與眾多驚屍一番惡鬥,此刻的狀態略顯狼狽,但氣度還是很穩的:“你們是怎麼回事?向賢侄怎麼了?傀儡絲從哪來的?”
“……”尉遲驍全身的血液都在一下下撞擊太陽穴,嘶啞道:“他……他是為了推開我,才……”
在那千鈞一髮的時刻,宮惟冒死將他一把推開,躲過了致命的絲線;而他卻沒能及時作出反應,以至於讓驚屍輕而易舉地,就把負傷流血的少年從懷裡抓走了。
尉遲驍的五臟六腑彷彿被絞緊,連呼吸都帶上了血氣。剛纔激戰中驚屍召喚佩劍、以退為進的詭異表現,此刻都一幕幕地浮現在了眼前。
“……是傀儡絲。”他咬牙道,“法華仙尊這具屍身已經被人控製了。”
長孫澄風失聲:“你說什麼?”
“應盟主與劍宗以為法華仙尊隻是驚屍,因此不忍下死手,但其實屍體從棺內爬出來之前就已經被人種下傀儡絲了,所以應盟主的傷是從前腹部貫入的——他根本沒想到驚屍能有偷襲的神智。正常驚屍都行動僵硬,除了攻擊活人之外沒有任何本能,但法華仙尊卻目的明確,從剛纔開始就一直在往外衝,甚至知道要挾持人質。”
“我們不是在阻攔驚屍,我們是在阻攔那個施法遙控了屍體的人。”尉遲驍喉結上下一滑,尾音微微不穩:“他真正的目的,是從這陵墓裡……是從這定仙陵裡把法華仙尊的屍骨帶走。”
“尉遲元駒!”長孫澄風一貫非常隨和的麵容已經完全沉下來了,甚至有幾分嚴厲:“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那可是定仙陵第九層!你想說這事是誰幹的?”
是啊,定仙陵第九層,金水封棺,黃金鑄門,有資格進去的人全天下屈指可數,是誰把傀儡絲夾帶進去的?
這僅有幾個能進去的大宗師裡,誰是這場禍亂的幕後黑手?
尉遲驍勃然大怒:“我親眼看見傀儡絲把法華仙尊的頭顱和身體聯絡在一起,向小園體內也被種進了那絲線!現在該怎麼辦?我不關心第九層不第九層,我現在必須把向小園弄回來!”
“……”長孫澄風的臉色微變:“你說向賢侄被種進了傀儡絲?”
他這語氣不同尋常,尉遲驍心內一緊:“是,怎麼?他會怎麼樣?”
長孫澄風扭頭看去,隨著他的目光,隻見宮惟在屍體的鉗製下急促喘息著,看不清是否還有神智,因為極度的痛苦而一陣陣地輕微抽搐。
“……會死。”長孫澄風艱難道。
宮惟的視線因為痛苦而模糊不清,他全身每一寸骨骼都彷彿在被利刃狠狠刮擦,那其實是傀儡線。
那屍骨的手還鉗在他咽喉上——其實是非常詭異的,因為那曾經是他自己的手,連關節的弧度和力度都非常熟悉,隻是如今熟悉的力道作用在了自己的命脈上。
連喘氣都變成了一種負擔,他勉強積蓄起力氣,終於從牙關裡吐出三個字:
“……是你嗎?”
屍體沒有反應。
它理應不會有任何反應,畢竟已經是屍體了。
宮惟的全部靈力都在與體內不斷延伸的傀儡絲抗爭,猶如一場你死我活的激烈絞殺。但這具身體實在太弱了,根本支撐不住這麼急劇的靈力消耗,他咬著牙一點點回過頭,這輕微的動作差不多耗儘了所有力氣,微紅的眼梢緊緊盯著屍體的麵孔。
他的眼神極冷,彷彿透過這張麵孔看見了千裡之外的另一道影子——那個曾經降臨在臨江王府之上,無頭無臉、灰袍裹身、手持白太守劍的厲鬼。
“是你嗎?”他第二次一字字地問。
屍體終於動了動,略微低下頭,垂眼與他對視。
緊接著,它被傀儡絲控製的麵孔上,緩緩浮現出一絲笑容。
周遭人聲喧雜,眾修士不斷舉劍逼近,但又始終不敢上前。尉遲驍好像在失態地對人怒吼什麼,但宮惟並沒有注意,他就這麼死死盯著自己被控製的屍骨,像是盯住了無數條傀儡絲之後遙遠的鬼影,突然喘息著笑了一下:
“……你拿著我的白太守……”
“不太順手吧?”
對方還沒反應,他突然轉身發力,迅猛無倫,一手探向屍體脊椎!
沒人想到他在這種境地下還能積攢出孤注一擲的爆發力,眾人駭然驚喊響起的同時,宮惟指尖已探到了屍體的頸椎骨!
在那萬分之一的須臾間,尉遲驍如離弦的箭一般飛身而至。
但勾陳劍尖未到,幕後者已經做出了反應。隻見屍體抬手勾絲,堅韌如鋼絲般的傀儡線瞬間切進宮惟脖頸,血箭爆出的同時他膝蓋一軟頹然跪地;屍體一手抓住宮惟後頸,另一手當空一召。
這熟悉的動作讓尉遲驍失聲喝道:“把劍握緊!”
——根本沒有用,法華仙尊這具傀儡的戰力即便比不上活著的時候,也絕不是一般修士所能抗衡的。
最近幾名金丹修士完全抵擋不住,仙劍紛紛鬆手飛出;隨即屍體振袖一揮,颶風驟起,十餘把仙劍齊齊向上,把墓道堅固的青銅磚頂重重砸塌!
大塊穹頂落下,地麵震動不休,所有人措手不及趔趄退後。尉遲驍與長孫澄風兩人同時拔腿就追,但隻見屍體挾著宮惟,瞬間消失在了地宮上層,僅餘殮衣下襬在鋪天蓋地傾倒的陰燭照耀中一閃即逝。
長孫澄風悚然:“不好,它要出陵!”
·
巨大的九層地宮坍塌震盪,連帶整座山體都微微撼動。
陵外地麵上,醫宗弟子紛紛抬頭,愕然望向不遠處的定仙陵。
“盟主?”“盟主大人別動!”
昏迷不醒的應愷突然睜開了眼睛,麵上還帶著失血的蒼白,一抬手擋住爭先恐後前來攙扶的醫宗弟子,動作禮貌但態度堅決,咬牙起身打坐片刻。一絲絲淺淡的白金光芒流過貫穿腹部的血口,受損的肌肉和皮膚竟然漸漸地癒合了。
“是、是抱元守一!”帶著驚歎和欣羨的議論聲從人群後響起:“不愧是應盟主,受損的靈脈這麼快就能恢複!”“不愧是武元尊啊!……”
眾弟子竊竊私語聲還沒落,突然腳底顫動的山岩又一個巨震!
無數龜裂順地麵向前延伸,猶如天幕下裂開了一張巨大的蛛網,而蛛網中心就彙聚在定仙陵地麵建築巍峨的大殿內。所有人都在驚懼中不約而同退後數步,唯有應愷驟然睜眼,瞳底光華流轉,沉聲道:“定山海。”
遠處插在地麵上的青銅劍破空而來,如流星綴著奪目的神光,被應愷握在掌中,鏗鏘出鞘。
與此同時,地底深處的震動終於衝破地麵,定仙陵大殿在眾人親眼目睹之下轟隆垮塌了。
“什麼、什麼東西出來了?”“法……法華仙尊!”
隻聽四周驚喊不絕,一道身著雪白殮衣的人影衝出定仙陵,麵容僵白、右眼已損,赫然是法華仙尊的屍身!
緊接著兩道劍影從垮塌的大殿中追出來,是禦劍疾行的長孫澄風和尉遲驍——钜宗麵色難看至極,雙袖一揚,數道金光璀璨的符籙如刀片般飛出。隨即他啪地打了個法訣,符籙淩空爆裂化作數道人影,“嘭!”“嘭!”幾聲落地橫刀,眨眼間便從各個方向死死攔住了法華仙尊的去路。
那幾名由符籙化作的人影身著金鎧、五官皆無、迅猛悍利異常,但人人都能一眼認出它們是什麼——
钜宗秘術名動天下,那就是傳說中以一當百的機關兵人。
長孫澄風落地收劍,持“不器”在手,厲聲喝止了剛要上前的應愷:“盟主留步!驚屍已被傀儡絲控製,它手裡有人質!”
傀儡絲?
應愷的反應同長孫澄風當時一模一樣:“你說什麼?!”
隨後他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因為屍身落地後,殮衣一層層落在地上,霎時間所有人都看見了它手中緊緊鉗製著的少年——
宮惟垂著頭,生死不知,咽喉處鮮血縱橫,致命的傀儡絲隻要再卡緊半寸便能將喉管徹底切斷。
“別……都別動!”應愷聲音罕見地尖利起來,身後拔劍上前的眾修士都被鎮住了,隻聽他咬牙道:“那是滄陽宗弟子,絕不可傷及人命!”
有人顫抖道:“現、現在可怎麼辦?”
法華仙尊的屍體被製成了傀儡,不畏痛不懼死,而它手裡的人質是個活生生重傷瀕死的少年。
驚屍是決不能被放出岱山的,一旦驚屍現世,人間禍患無窮。
現在還能怎麼辦?
屍瘴尚未完全褪去,陰霾如黑鍋般的天幕下,隻見屍體手一招,又一名修士的劍被淩空奪走。
它將劍柄握在掌中,抬腳向前邁了一步,然後又是一步。
那簡直是做噩夢也想不到的場景,所有修士都隨著它的前進而不斷後退,有人因為過度驚恐甚至握不住手裡的劍,噹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你到底是誰?”應愷盯著麵容僵硬的法華仙尊,顫聲道:“你到底想幹什麼?想把宮徵羽的遺骨帶到哪裡去?”
屍體置若罔聞,一步步向懸崖走去,直到眾人退無可退,才見它突然扭頭衝應愷一笑。
法華仙尊生前是個非常開朗又愛熱鬨的人,所有人都對他那笑嘻嘻的表情非常熟悉——完全不像現在這樣,眉頭挑起,笑容森寒,充滿了難以描述的陰邪之氣。
那不是他的表情,是不知躲在何處操縱著傀儡絲的幕後者。
應愷牙關驟緊,卻隻見屍體在露出這個笑容之後,突然一手禦劍而起,越過眾人頭頂直向天穹衝去;同時另一手臂鉗住“向小園”,冰冷鋒利的手指伸到了他緊閉的右眼上。
它要當場挖出那少年的右眼珠!
應愷登時暴怒,心知此時無法再瞻前顧後,閃電般禦劍衝向屍體:“住手!”
——就在這個時候。
另一道更加磅礴迅猛、山崩地摧般的火流從高空而降,竟是燃燒到了極致的靈力暴流。傀儡絲即刻在宮惟頸間收緊,但千鈞一髮之際,便被來人過於強大的靈力硬生生融成了飛灰!
驚呼從地麵響起:“徐——”
傀儡絲一斷,失去桎梏的宮惟頓時從高空摔向地麵。劇痛令他神智恍惚,狂風中隻見眼前白金袍袖一展,隨即如落鳥般撞進了來人臂彎裡,清冽的白檀氣息撲麵而來。
“徐宗主!”
徐霜策淩空落地,麵色如冰,一言不發將宮惟攏在懷中,修長有力的手緊緊按住了他流血的側頸。
“……”宮惟的視線其實已經渙散了,冰涼的嘴唇動了動,將“徐白”兩個字嚥了回去,輕輕地道:
“師尊……”
徐霜策淡淡道:“不怕。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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