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名不奈何》 037

“你那天太嚇人了,

”尉遲銳聚精會神地舉著釣竿,望著水裡的浮標說道。

懲舒宮外水潭中,宮惟脫了鞋光著腳,

盤腿坐在一塊長滿了青苔的岩石上,

一手垂釣一手托腮,

懶洋洋說:“我是為你跟師兄報仇,知不知道好歹啊?”

“那你也不能喝他的血啊。”尉遲銳不滿道,

“多噁心啊,你怎麼想的?”

怎麼想的?

宮惟頓住了,似是不知道怎麼答。半晌他眼珠一轉,

親親熱熱地說:“我沒怎麼想,

就是覺得這樣可以震懾住其他宵小,

反正沒人能在我麵前傷害師兄!”

尉遲銳震驚得差點丟了釣竿:“你這狗竟然這麼有良心?”

宮惟笑嘻嘻地托著腮。

正巧這時高空中掠過一輛龐大的車輦,

駕車的赫然是四頭巨禽,帶著長長的白金尾光撲向遠處懲舒宮方向,宮惟立馬光著腳跳起來:“啊,

血河車!徐白來了!”

他蹚著水就往岸邊跑,急急忙忙穿上鞋要溜。尉遲銳阻止不及,隻見快上鉤的肥魚嘩啦四散驚走,

當場心痛如絞:“王八蛋!你上哪去?!”

“徐白還沒看過我的劍呢!”

“徐白總有一天非弄死你不可!”尉遲銳回頭怒吼,隻見岸邊一騎塵煙嫋嫋,

宮惟已經興高采烈地溜了。

宮惟抱著劍,

風一樣掠過長廊,遠處經過的懲舒宮弟子莫不肅容停步,紛紛投來尊敬和畏懼的目光,表情複雜地目送他遠去。

宮惟沒有注意到這段時間別人微妙的態度變化,或者說看到了也不太在意。他蹬蹬蹬狂奔至書房門前,

刻意放輕腳步屏住聲息,輕手輕腳地想推門給徐霜策一個驚喜,卻沒想到書房裡傳來哐地一聲響,是茶杯跺在桌麵上的聲音,徐霜策冰冷地道:

“我不同意。”

他們在說什麼?

宮惟推門的手一頓,從門縫中向內望去。隻見應愷和徐霜策兩人麵對麵站著,不知為何空氣中漂浮著一絲劍拔弩張的味道,應愷不快道:“有什麼好不同意的?”

“那場刺殺表麵上是伏鬼門對宮惟報仇,實際上怎麼回事你我心裡都清楚。為什麼偏偏選在宮惟陪我登台祭祀那天,為什麼刺客能潛入防備嚴密的昇仙台,為什麼事後嚴查卻線索全無?黃泉劇毒、陰陽法咒無一不是伏鬼門的東西,但十二名死士卻全都用以命換命陣毀去了屍身容貌,為何多此一舉?”

“因為這背後跟各大名門世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應愷一字一句道,“各大宗師無一不是竭力提攜自家子弟,天材地寶、修行功法全都砸在嫡係晚輩身上,導致唯有世家能出宗師、宗師也隻護持本家。钜宗名號被钜鹿城長孫家傳承三代,劍宗名號也在謁金門尉遲家傳了兩代,就這都還算家風傳承比較正派的——其他各家劃地而治、爭搶資源,種種自私之舉不一而足,寒門散修隻能依附他們麾下,否則絕無出頭之日!仙盟動搖了世家大派的利益,自然也會受到他們的集體仇視,這次刺殺即便沒有他們的參與,也必定得到了他們的默認!長此以往,公平何存?”

徐霜策卻平淡道:“對這世間凡人來說,為人長輩護持子孫本就是常情。人性善惡皆是道理,隨它去罷了,你為何非要從一開始就悖逆它?”

應愷被哽得說不出話來,半晌道:“你到底是不同意我成立刑懲院,還是不同意我任命宮惟做院長?!”

師兄要讓我當院長嗎?

宮惟立刻新奇地睜大了眼睛。

“……”

徐霜策沉默下來,背對的角度看不清他什麼神情,良久才聽他道:“此子不可現於人前。”

應愷皺眉道:“什麼意思?刑懲院自然是我親自監管,任命宮惟不過是一道名義而已。我隻是想有了這個名義,他便可以跟在我身邊學習曆練各種事務,接觸更多同齡子弟,交上三五知己好友,對他的心智成長隻有好處……”

“他不該再長了。”徐霜策突然打斷了應愷。

頓了頓之後他又道:“別讓宮惟再跟任何人接觸了。”

從應愷的表情來看他彷彿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你在說什麼?”

徐霜策沒有回答。

“宮惟的天分絕不僅僅如此,隻要善加引導,他將來的修為未必在你我之下,難道你還想把他一輩子關起來不見人不成?”

最後一句明顯是反問,但徐霜策沒有回答,隻定定地直視著他。

宮惟屏住了呼吸。

他還是看不見徐霜策的麵孔,但他知道徐霜策神情一定顯出了什麼,因為應愷的目光漸漸變得非常震驚,半晌才難以置信地輕聲道:“……徐白,你瘋了吧。”

應愷是個非常守禮節的人,很少對任何平輩直呼其名。

徐霜策卻置若罔聞:“你不覺得他的天分可怕?”

“……”應愷艱難道:“徐白,你當年僅僅結丹就引動了百年不見的九天雷劫,我定山海劍第一次出鞘時山海共鳴,也沒人說咱倆可怕啊。”

“你真覺得自己可以對他善加引導?”

“當然可以。宮惟本性天真單純,他隻是個……”

徐霜策第三次開口反問,語氣裡帶上了一絲冷笑:“你真覺得他本性天真單純?”

宮惟彷彿墜入了一個荒誕不經又令人恐懼的幻境裡,他不明白眼前正發生什麼,但本能的刺痛從心底陡然竄起,直刺咽喉。

不要說了,他呼吸急促起來。

不要再說了,徐白。

“宮徵羽絕不可能是人。”徐霜策背對著門口道,聲線不帶任何感情:“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妖魔邪物即便化出人形也修不出三魂七魄,擁有第七魄的必定是人。如果不是人,那就隻能是比你我更高等、更虛渺,或者說更接近‘天道’本身的存在了。”

“你覺得宮徵羽有可能就是這樣的一種存在。”

應愷一言不發地站著,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

“但應愷,你認為天道至善,我卻認為天道混沌。天道對你我這種修仙之人可未必是善意的。宮徵羽現在待人百般好,那是因為他眼下能接觸到的人都待他百般好,想要維持現狀你就得把他靈脈封掉,關在禁地,除了你我與尉遲銳之外任何人都不準見。將來尉遲銳長大了,把他也隔離在外。”

“要是做不到這一點的話,應愷。”徐霜策說,“記住我的話,宮徵羽現在甜得像個夢,以後也會惡得像個夢。總有一天你會後悔。”

宮惟的瞳孔因為刺痛而急劇縮緊。

隨著角度變換,他終於看見了徐霜策的側臉,那張俊美的麵孔從未像現在這樣生冷無情,彷彿他口中正提及的不是個熟悉的人,而是某種妖異、不祥、亟待從腳邊清理掉的異端。

四麵八方的負麵情感呼嘯而來,如潮水般沒過頭頂。

最後幾絲對徐霜策的親近讓他想控製自己,但更加強大的天性占據了上風。一模一樣的敵意發自內心升騰起來,彷彿毒焰燒灼五臟六腑,連骨髓都因為劇痛而滋滋作響。

不要再說了,他在混亂中想。

我真的好疼,你們不要再說了——

應愷被激怒了,他在急促地指責什麼,語調嚴厲充滿憤怒。徐霜策毫不動搖,爭執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激烈,最終應愷重重將鎮紙拍在桌上:“徐霜策!我看你纔是被魘住了吧!”

“那年我們從滄陽山桃林裡撿回來的根本不是個人,那隻是天道的一個異端。”徐霜策一字一句清晰刺骨:“我們把這異端撿回來了,總有一天它會把毀滅帶給這世間所有人!”

哢噠一聲門被推開了。

兩人同時回頭,宮惟站在門外,直勾勾地盯著徐霜策。

應愷失聲道:“宮惟……”

刹那間徐霜策的神情其實是很奇怪的。他似乎是強迫自己把目光挪開了半寸,但隨即又頓住了,略微抬起頭吸了口氣,沉著地站在那裡。

“你不喜歡我了嗎,徐白?”宮惟輕輕地問。

徐霜策不回答。

應愷簡直是強迫自己從繃緊的喉嚨裡擠出兩個字:“宮惟……”

宮惟固執地問:“你以後會一直討厭我嗎?”

沒有人看見徐霜策肩臂線條繃得極緊,雙手指尖深深刺進掌心肌肉,一絲溫熱的液體正順著掌紋緩緩溢位來。

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要說什麼,但良久的死寂過後又把嘴巴緊緊地閉上了,一言不發疾步向外走去。

應愷急道:“徐……”

話音未落,徐霜策手臂一緊,原來是錯身的刹那間被宮惟拉住了,少年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看著他。

——殺了他,元神深處那個與生俱來的意識再一次清晰地響起。

“……宮惟,”徐霜策沙啞道,“我說過別把這些非人的伎倆用在我身上。”

少年的右瞳浮現出一絲絲猩紅,如妖異的花朵在另一個世界盛開。

徐霜策略微用力抽了下手:“宮惟!”

徐白必須死。

徐白必須最先死。

一個都不能走。徐白最先死。

宮惟閉上眼睛,須臾猝然睜開,右瞳已變成濃鬱純粹的血紅!

徐霜策麵色微變,閃身一避,但刹那間已來不及。白太守驚天動地出鞘,裹挾巨大氣勁當麵而來,靈力呈環形向四方掃蕩,地板瞬間爆出千萬龜裂,門窗轟然碎成了齏粉!

——鏘!

金石劇撞,震耳欲聾。

徐霜策死死按回不奈何劍柄,僅憑劍鞘擋住了這殺機深重的一劍,金屬摩擦發出可怕的尖響!

白太守雪亮劍身近距離映出宮惟的雙眼,眼梢閃動著一星微光。

他就這麼用力盯著近在咫尺的徐霜策,眼睛睜得很大,彷彿這樣就能將那微光硬生生憋回眼眶裡。但那最終還是失敗了,一行水痕滾滾而下,啪嗒打在了殺意未消的劍鋒上,瞬間被切成無數細小的水光。

“……”

徐霜策鬆開劍柄,伸手抹去了宮惟臉頰上的水跡,低聲問:“想殺我?”

手掌能覆蓋住少年半邊側臉,刹那間氣息交融,看似無間無隙。

他略微俯身在宮惟耳邊,道:“你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這時身後“鏘!”一聲亮響,應愷拔劍厲聲喝止:“霜策!”

徐霜策站直,收劍,不再言語,擦肩而過向外走去。

但就在他跨出門檻的刹那間,宮惟猝然轉身揮劍,劍光一路破開虛空,徐霜策反手一擋,袍袖唰然撕裂!

他掌心的血終於飛濺出來,在地上甩出一道星星點點的弧線。

但徐霜策沒有回頭,他穩穩地跨出門檻,走了出去。

·

巨大的動靜已經驚動了大半座懲舒宮,門人紛紛聞聲趕來,又不敢接近,遠遠地躲在大殿前的白玉高台下。徐霜策恍若沒有看見,他一人負手穿過長廊,風從天地儘頭席捲而來,撕裂的袍袖在身後揚起;數年前也就是在這個地方,春末的日頭穿過重重緋紗,一道削瘦幼小的身影驀地從牆上冒出頭,看著他手中兩枚叮噹搖晃的小金幣,睜大的眼睛裡充滿了好奇。

叮噹,叮噹。

徐霜策沒有停步。

他看見虛空中的少年一躍而下,在錯身而過的瞬間呼一聲搶走了小金幣,緊緊攥在細白的手裡,彷彿生怕一不小心就弄丟了,衣袂如流雲飛卷般消失在了迴廊深處。

風在耳畔飄蕩不息。

叮噹,叮噹。

明明無情道頂,應是道心至堅,隱秘的抽痛卻不知從何而起,猶如一層層細密的絲,層層疊疊裹住了胸腔裡那顆早已冷硬如鐵的心臟。

一定是因為被那隻妖異的眼睛蠱惑了吧,他想。

徐霜策的手指深深刺進掌心血肉裡,抬頭走向連綿山巒,彷彿隻要堅持不回首,就能走出那場綺麗甜蜜的夢,走出那年春末流水般令人深深沉溺的時光。

太乙十八年的長風掠過重疊宮簷,碧穹漫天桃雪。

滄陽宗主背手負劍,獨自走下岱山壯麗的長階,將虛空中越來越遠的叮噹聲拋在身後,一步步走向遠方紅燭喜筵、血光乍現的未來。

第二卷

兵者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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