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名不奈何》 068

北垣上神就這樣飛昇了。

鏡仙的擔憂似乎並沒有成真,

因為這位神明雖然命帶殺障,卻極其厭惡戰爭和流血。所以他飛昇之後,立刻就做了一件大事,

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他召集天下兵械,

銷融鋒鏑,

化為金水,鑄成了一座頂天立地的巨大銅像,

命名為四方兵人,埋藏於極北深澗。

同時他還降下神諭,隻要這世間再有任何一名百姓死於刀兵、任何一棟房屋毀於戰火,

他就將以神明之尊落下雷劫,

讓發動戰爭的國君粉身碎骨。

從來沒有任何一位神明降下過這種旨意,

因為這要付出的神力太大了,

等於是把整個人界都納入了自己的製約範圍。但北垣上神一意孤行,他將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在了這件事上,很快取得了顯著的效果:天下無兵,

烽煙驟熄,兩個敵對多年的國家各自被迫解散軍隊,兩國百姓都迎來了久違的和平。

無定河邊骨被收斂,

將軍百戰終還故鄉。男耕女織,休養生息,

凋敝的農戶漸漸恢複炊煙裊裊,

烽火連天的大地也終於回到了河清海晏。

最開始人們歌功頌德,稱道不絕,香火信眾遍佈天下。

但匆匆數十載光陰一過,天下大同的盛景開始出現了不同的聲音。

“為什麼鄰國的人可以占據水草豐美風調雨順之地,而我們風沙肆虐,

屢屢遷徙,辛苦耕作卻隻能果腹?”

“為什麼鄰國花點小錢就可以買走我們的香料、羊奶和鹽,而我們的牛羊成批死於旱災,賣給我們的米糧穀物還如此昂貴?”

“為什麼國君橫征暴斂,徭役賦稅以至於民窮財儘,而我們卻必須忍氣吞聲,帝王將相寧有種乎?”

……

不論是兩個國家之間,還是兩國朝野內部,憤怒和不平都越來越多,衝突與摩擦越來越尖銳,但一切都被強行鎮壓在了那道絕對的神諭之下。

終於有一年,上遊大旱,惔焚千裡。一支死光了牛羊的部族衝進邊境集市,將米麪糧種劫掠一空,逃跑時殺死了十餘名趕來攔阻的商人。早已積怨日久的商團立刻組織人馬,抄起鐵楸、柴刀,反殺回去砍死了部族後方的女人和小孩。

第一滴熱血濺出的時候,誰也想不到它拉開了後來那場伏屍百萬的滅世之戰的序幕。

很快,這場發生在邊境的紛爭就像旱季落在草原上的一顆火星,迅速燃起了連綿大火。被仇恨燒紅眼睛的部族迅速打磨出砍刀、長矛,鐵蹄破境屠殺了邊陲的數座村莊;十裡八鄉的子弟歃血為盟,催馬出關踏平了部落的百裡營帳。當熊熊大火焚燒夜空,部族首領的頭顱被插在旗杆上,雄鷹也帶著報喪的鳴叫傳遍了大地;複仇的鐵蹄如洪流般彙聚而來,徹底打破了岌岌可危的邊疆。

一片山接著一片山,一座城接著一座城。土地節節陷落,烽煙再度燃起,當國君倉惶嚴令禁止戰鬥、銷燬兵械的時候,早已群情激憤的百姓從各地揭竿而起。

戰火終於驚動了北垣上神。

北垣上神非常震怒,他極度厭惡戰爭,連降九道雷劫向世人展現了違背神諭的嚴厲後果。

但這一次百姓沒有感激他。

人人都覺得不公,人人都想要反抗。兩個國家的人都義憤填膺,迫切想要為已經流血的同胞報仇雪恥,想要為生存和正義拿起武器。

不論哪一方都認為北垣的神諭隻是為了庇護自己的敵人,否則這不公平的現狀從一開始就不會發生。

“拜神又有什麼用?神明賜給鄰國風調雨順,我們卻隻能蜷縮在貧瘠的土地上!”

“如果當年真發了那場洪水,鄰國早就被我們打敗了,如今天下一統,肯定盛世太平!”

“那些修仙成神的,哪裡會管我們的死活!”聲音越來越尖利,抱怨也越來越偏激:“治水之恩?何來的治水之恩?你們還記得上萬百姓足足哭跪了他七天的事嗎?”

“——七天呐!硬是看著多少人求他求得頭都磕破了!”

“初心就不純,隻是為了自己飛昇罷了!”

……

口誅筆伐,直達天聽。

北垣上神獨自一人,靜靜坐在空曠的大殿中,直到一個含笑的鬼魅聲音從黃泉地府傳來:

“看見了嗎,這就是人。”

“虎毒尚不食子,人卻易子而食;烏鴉且知反哺,人卻恩將仇報;天下萬物都隻為填飽肚腹而捕獵,隻有人為追求享樂而濫殺濫捕。”

“這天地間的花葉草木值得、飛禽走獸值得、蜉蝣螻蟻值得。唯獨隻有人,人不值得。”

“……”北垣上神終於發出嘶啞的聲音:“你是誰?”

那聲音中的笑意更深了,說:“我是鬼垣太子。”

天界的桃花一夜之間全都開了。

北垣上神徹底墮入殺障,召出那座深藏於極北地心的四方兵人,賦予它強大神力,令它作為自己的化身,滅絕天地間最大的禍害——人。

滅世之戰由此爆發。

接下來的一切走向都與鬼太子迎師傳說相合:

鏡仙履行血誓誅殺北垣,鬼太子出手從中攔截;

東天與北垣兩位上神血戰不分勝負,隻得立下神位之賭;

四方兵人幾乎屠戮了所有修士,世間隻剩钜宗宣靜河一劍獨擋。

天上地下三大戰場最終都迴歸於一處,便是天門關。

在這片寒冷遼闊的平原上,宣靜河與滅世兵人同歸於儘,幫東天贏下神位之賭,立地兵解飛昇,取代了北垣。

北垣被貶謫投胎為人,東天上神將他的惡念與滅世兵人的殘骸存放在一起,親手封印進了萬丈地心。

北垣飛昇於暴雨洪澇,貶落於惔焚赤旱。

他成神是為了平息一切戰亂和流血,最終卻帶來了史上最大的浩劫和死亡。

這倒錯的命運隻在一件事上被重演了——他因為拯救千萬凡人的性命而成神,取代他的人也是因為拯救千萬凡人的性命而成神。

徐霜策視線落在帛書最後一行墨跡上,終於明白了北垣飛昇時在場的第三人為何沒出現在記敘裡,因為他認出了那個署名。

記下這段文字的,就是東天上神自己。

事情的始末,至此終於水落石出。

數千年前還是凡人的時候,東天與北垣兩人就是朋友。他們一起受災治水、一起身死道消、一起迎來鏡仙,最終又同時飛昇成神——然而,在治水過程中生出殺障的隻有北垣一人,因此他們飛昇之後的命運也截然相反。

北垣上神被鬼太子誘惑,墮入殺障,立誌清除他認為是禍害的凡人。

而東天上神被鏡仙輔佐,保護人間,在滅世之戰中以神位之賭打落了北垣。

也許是因為多年摯友情誼,也許是因為心懷惻隱不忍,也許是不想忘記好友飛昇隕落的真正原因……東天上神為自己留下這段文字記錄後,便隨著北垣一同下凡,投胎轉世成了這一世的仙盟盟主應愷與滄陽宗主徐霜策。

他的初衷應該是監督好友,以防殺障再現。但誰也沒想到徐霜策殺障重到如此地步,即便到了今天都沒磨光。

這滿紙墨跡似乎有某種魔力,將數千年前北垣的痛苦、掙紮、憤恨和血淚透過一筆一劃釋放出來,攫住了徐霜策的心神。

“天災橫禍即將來臨,你怎可見死不救,豬狗不如!”

——那分明不是天災,是偷鑿河道的人為之禍。

“說什麼治水,從一開始就是我們老百姓去苦苦跪求他纔出來的!”

——世間凡事必有因果,戰亂之孽本就不該強行歸於一人。

“他純粹就是為了自己飛昇罷了!”

——“看見了嗎,北垣上神?”那含笑的聲音再度從虛空中響起,低沉而詭譎:“如果這天地間沒有了人,萬物該是多麼欣欣向榮,海晏河清?”

“……”

徐霜策閉上眼睛,指尖深深掐進了髮絲間。

就在這時一陣刻意放輕的腳步從殿外傳來,經過層層封禁法陣,從徐霜策神識中響起,隨即是溫修陽恭敬謹慎的聲音:“宗主,應盟主到訪,人已在璿璣殿中了。”

徐霜策動作一凝。

“應盟主說……這些天一直在岱山聯絡您,但從未取得任何迴音,無奈隻得親自前來拜訪。守山弟子不敢攔阻,隻見應盟主不待通報,便一劍逸上了璿璣大殿……”

徐霜策撥出咽喉中滾燙的氣,睜開雙眼平靜道:“知道了。”

他收起縑帛卷軸,將青銅鎖盒複原,猶疑片刻後還是放回了袍袖中,然後起身回到內室。宮惟還酣睡在高床軟枕中,睡得無憂無慮,麵頰微微發紅。

他呼吸間似乎有種冰雪消融時初桃的芬芳,將數千年前殘存的最後一絲憤怒和痛苦都奇蹟般洗去了。徐霜策凝視著他,彷彿想抓緊每一分每一秒,把那張麵容烙印到自己的靈魂中去。

許久他俯下身,在宮惟眉心中無聲地一吻,然後又摩挲他鬢髮半晌,才放下床幃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間。

禁殿大門終於被打開,溫修陽俯首等候在外,隻見多日未曾現身的滄陽宗主拾級而下。一向衣著整齊的徐霜策此刻卻僅著內袍,領口的衣釦也散著,淡淡道:“走吧。”

溫修陽不敢細想,垂首跟隨徐霜策向前走去,突然隻聽身後整座禁殿傳來一聲:嗡——

他回頭一看。

隻見宮簷、牆壁、石柱上無數禁咒隨著徐霜策的離開而自動亮起,彷彿為整座大殿鍍上了一層金光,隨即消融於磚瓦金石之間,從壯麗華美的建築外觀上看不出絲毫端倪。

……竟然要把人重重深鎖到這等地步!

寒意從溫修陽心頭升起,但他沒敢露出任何異樣,回頭加緊幾步一聲不吭地尾隨徐霜策下了山。

璿璣大殿修羅院中,點點桃花順溪飄零,石桌上放著一把酒壺、一隻青玉酒盞。應愷坐在院中獨自飲著一杯酒,那把威震天下的“定山海”神劍就放在身側,直到徐霜策的腳步由遠而近,才向庭院門口回過頭,笑道:“霜策,你來了。”

現在再看見應愷,連徐霜策一貫少有情緒波動的內心都不由升上些許複雜的滋味。他剛要抬腳,動作在半空一頓。

然後他才跨過門檻,皺眉問:“你這是怎麼了?”

應愷麵色從未這麼憔悴過,普通人幾天幾夜不睡怕也就這樣了,眼下甚至還有淡淡的青影。

“近日不知為何,每每憂思多夢,夢到的都是從未經曆過的荒誕不經之事,因此不免多思慮了一些。”

應愷並沒有說自己思慮的都是什麼,徐霜策也沒有問,默然站定了腳步。

“那天你說柳虛之已經被送回宴春台了,”應愷突然道。

徐霜策說:“是。”

“但我醒來時,他在金船上。”

徐霜策淡淡道:“我改變了主意,讓他直接去見穆兄比較好。”

應愷點了點頭,並不計較:“虛之受傷頗重,理當如此。”

“……”

庭院開闊寂靜,隻聽溪水淙淙,碧苔蔥蘢。應愷出神地望著溪流中兩三點落緋,直至飲儘了那杯酒,才把空杯放在桌上,又斟滿了兩杯。

他笑著一招手道:“我們兄弟倆好多年不曾對飲了,霜策,坐。”

徐霜策目光微微閃動,少頃才掀袍而坐。

應愷道:“钜宗被害一事已發回钜鹿長孫家,仙盟掀起了軒然大波,人人都在暗下議論,怕是一年半載都無法止息。”

徐霜策道:“此事奇詭,議論也在所難免。”

“我已令人前去天門關,尋找度開洵留下的更多痕跡,且看能否找出關於鬼修身份的線索。”

“路遠難行,需從長計議。”

……

交談如此來回數次,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應愷一手執杯,似是思忖了很久,終於歎了口氣道:“霜策。”

來了。

徐霜策抬起眼睛,正對上了應愷帶著疲憊血絲,但仍澄澈明亮的注視。

“你出發去天門關之前,曾經告訴我夢都是假的,夢隻是夢而已。但這段時間我夢中所見之事都如同親身經曆,且離奇曲折非常,彷彿是在另一個世界裡發生過的那般。”

應愷頓了頓,輕聲道:“柳虛之醒後告訴我,他在天門關的冰川下聽度開洵提到了隻字片語,彷彿在說‘幻境’、‘現世’,還有‘昇仙台’……”

徐霜策一言不發。

“當日音障法陣中隻有你與度開洵兩人,而度開洵已經死在深淵下了。”應愷的聲音還是很和緩的:“霜策,你能告訴我,度開洵臨死前到底告訴了你什麼嗎?”

空氣彷彿正一絲絲地沉下來,變成冰冷凝滯的壓力,堆疊在兩人之間。

“困獸猶鬥,胡言亂語,當不得真。”良久後徐霜策轉開視線,平靜道:“不用太過在意。”

應愷無聲地歎了一口氣,然後突然話鋒一轉:“既然如此,我能否見你的弟子向小園一麵,親口問他幾個問題?”

徐霜策第二次拒絕了:“重傷未愈,尚在靜養,不能前來拜見盟主。”

“——尚在靜養。”

應愷一字字地重複道,然後轉頭看向徐霜策執杯的那隻手,語氣溫和:“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手上這又是怎麼回事?”

順著他的視線,隻見徐霜策右手中指骨節下,一根烏黑的髮絲細細纏繞數道,打了個精巧的結。

“……”

彷彿無形的屏障把這方寸之地隔絕了,周遭氣氛緊繃,安靜得可怕。

徐霜策終於抬眼對上應愷,平靜反問:“房中之樂,有更甚於畫眉者,你當真要讓我再說下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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