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名不奈何》 069

宮惟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披衣下榻,雪白絲緞隨著腳步隨意地拖曳在地上。

大殿四處安靜異常,徐霜策不知道上哪裡去了。宮惟一邊打哈欠一邊懶洋洋地繫上腰間衣帶,

順手想要推開窗戶,

但那看似精巧脆弱的窗欞一推之下竟然紋絲沒動。

卡住了?

宮惟沒在意,

環顧周圍一圈,突然瞥見桌上擺著滿滿一盤奶油酥皮卷兒。

徐霜策竟然主動給他吃點心,

這可太稀罕了。

宮惟總算有了一絲“被徐宗主喜歡”的真實感,頗覺受寵若驚,高高興興吃了兩個卷兒,

又喝了半碗銀絲桃花茶,

就擦擦手不吃了。

也許是因為從徐霜策那裡一次性得到了太多靈力,

靈脈還在慢慢消化的關係,

宮惟總感覺異常睏倦。但他覺得自己不該再睡了,便起身溜達了半圈,突然看見外間八寶格上陳列的各色珍玩間,

立著一麵纏絲金框的水銀鏡。

“向小園”的麵相稚弱、秀美,原本就與宮惟年幼時頗有三分相似,這具身體融入金丹後又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更接近前世的模樣了。

他站直時長高了兩三寸,五官輪廓越發分明,

眉眼更利落、輪廓更收緊,

立在鏡前不言不笑時有幾分前世肅靜從容的模樣。但他一笑起來,瞳孔深處便有一絲絳紅在隱約流轉,微光熠熠神采風流,有種無時不刻在打著什麼算盤似的狡黠。

他要是這麼走在凡間集市上,怕會被人以為是哪家出身豪奢、十八九歲的少年公子,

輕衣怒馬、悠閒逍遙,全然不知人間情愁。

終於恢複了自己更加習慣的樣貌,宮惟在鏡子前左右看看,覺得還挺滿意,起身向後退了半步。

豈料他衣襟寬鬆,隨著動作起伏,硃砂色的痕跡在鎖骨下一閃而現。

宮惟驀然想起雙修前那幾天,徐霜策總是在自己這個部位一筆一劃地寫什麼,最後一筆寫完時元神灼熱劇痛——他立刻掀開衣襟對鏡一看,隻見自己右側鎖骨下,靠肩膀處的皮膚上端端正正刻著一個硃砂似的血字,赫然是“徐”!

“……”

電光石火間宮惟認出了這是什麼法術。

徐霜策把他煉成了自己的爐鼎。

而且是個雙向爐鼎!

這具四柱八字一色重陰的身體本來就是先天爐鼎,但徐霜策不愧是大宗師,人家根本不屑於采補,而是直接給煉了一個雙修時兩方都能互補的雙向符咒。

——說是互補,其實他這具身體根本沒什麼能被徐霜策拿去補的,所以說白了跟正常雙修一樣,還是他占徐霜策的便宜。

但“雙向爐鼎”比正常雙修還多一層意思,就是他從此被徐霜策鎖死了,他隻能跟徐霜策互補,找別人一概都沒用!

宮惟一手扶額,兩眼發黑。

他當然不是隨便找人雙修的人,隻是因為喜歡徐霜策才順水推舟的,但隨便往別人身上蓋戳這是怎樣一種不講理的行為?!

怪不得那幾天他軟磨硬泡徐霜策都不肯就範,當時他還暗歎徐霜策清心寡慾,持身甚正,結果人家隻是想先把符咒給畫完!

宮惟深深吸了口氣,內心迅速提醒自己三遍“徐霜策喜歡我”,然後強行回憶了一遍前世在昇仙台上身藏毒匕暗殺人家的不光彩事蹟,竭力培養出了少許羞慚與愧疚,最後又默唸三遍“徐霜策喜歡我”。

宮仙尊平生最擅長自我調節心態,這一係列下來果然悲憤之情消退不少。他睜開眼睛呼了口氣,鎮定地想:“爐鼎就爐鼎吧,反正不都是我占便宜?隻要以後我想雙修他不拒絕就行。對了,以後雙修萬萬不能弄得那麼狠了,一搞一晚上真有必要嗎?待會徐霜策回來我得找他好好協商這件事兒。”

這麼打定主意後宮惟的心態就平衡了很多,他攏起衣襟,打算去殿外逛逛,突然視線餘光瞟見對麵那水銀鏡,腳步一頓。

——鏡子彷彿水麵,蕩起圈圈漣漪,鏡中的身影隨之變得模糊不清。

宮惟狐疑地轉過身來,眼角眯起鋒利的弧度。

這時隻見鏡中的漣漪漸漸退去,浮現出另一張蒼白熟悉的麵孔,直直對著鏡外的世界。

宮惟瞳孔無聲張大了。

那張麵孔是前世昇仙台上,滿身鮮血、神情痛苦、滿眼絕望的他自己!

鏡術?!

什麼樣的魍魎詭計敢施展在滄陽山上!

宮惟當機立斷重掐無名指節,但這時已經遲了,皮肉中滲出的不是血絲,而是一連串飛揚發光的緋色花瓣。

周圍一切光、聲、色彩都迅速褪去化作黑白,空氣被抽得幹幹淨淨,窒息的死寂籠罩耳際;有隻無形的利爪攫住心臟,越跳越快、越跳越響,彷彿一張口就要連血帶肉地蹦出來——

宮惟咬緊牙關,一瞬鎮定下來,毫不留情揮掌斬向鏡麵。

但就在此時,他看見鏡中的自己張了張口,沙啞道:“……殺了徐霜策……”

彷彿被重錘砸中心神,宮惟的手停在半空。

鏡中的自己全身浴血,腹腔穿透,左心處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劍身貫穿。他甚至已經無法站立,但左右雙瞳一色血紅,目光直勾勾地穿過了時空,也穿過了鏡麵之外的宮惟,彷彿正看向更遙遠處險惡未知的未來,充滿了絕望:

“……什麼都可以忘,但要記得殺死徐霜策,隻有殺了他才能結束這一切……”

“為什麼?”宮惟緊盯著鏡中狼狽不堪的自己:“可我喜歡他,為什麼要殺他?”

他看見自己喘息著搖頭,眼神悲涼,汩汩鮮血一開口便從牙關裡湧出來。

“……吾將諸神皆空,諸念皆忘,僅剩殺徐為唯一本能……”

“此境終有儘時,唯有殺徐一途。”

殺徐。

宮惟竭力抵禦不斷侵入腦海的意識,閉上眼睛複又睜開,雙眼神光璀璨,厲聲道:“何人裝神弄鬼!”

他咬破舌尖,一口心血噴上鏡麵,幻象霎時碎成了千萬片——

下一刻,宮惟驀然睜眼坐起身,發現自己竟然還躺在床上,大殿四處空寂無人,桌上放著的那盤點心滿滿堆尖,一個都沒被動過。

剛纔那是夢?

這時層層床幃外傳來熟悉的聲音,似乎比剛纔更加沙啞虛弱:“吾將諸神皆空,諸念皆忘……”

難以言喻的焦躁和恐懼從宮惟心頭油然而起,他突然隱隱覺得自己似乎真的忘記了某個重要的使命,但又不願意承認,唰然翻身下榻衝出外間,一掌將鏡中自己的身影揮成了無數片。

砰!

水銀鏡應聲粉碎,宮惟從牙關中厲聲道:“我不想殺徐霜策!”

話音剛落,宮惟驚醒睜眼。

竟然還是夢!

剛剛纔被砸碎的水銀鏡恢複如新,正正出現在半空中,鏡中的他自己連站都站不住了,跪伏在地滿身鮮血,緋紅雙眼滾出一行淚水:“此境終有儘時,唯剩殺徐一途……”

“我說了我根本不想殺徐霜策!”宮惟徹底陷入混亂,一掌砸碎鏡麵,五指鮮血飛濺:“住口!”

鏡片切進指間,血滴劃過半空。

但連疼痛都來不及感覺到,宮惟便再一次醒來,再一次從床榻上翻身坐起。

他已經無法分清一層層交疊的現實和夢境,隻見自己的手分明完好並未切傷,就如同虛空中那麵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的鏡子。

這一次鏡中的他自己已然瀕死,那雙緋紅瞳孔中飽含著巨大的、無可奈何的悲傷,每個字都彷彿耗儘了最後的力氣:

“……蝶死夢生,夢有儘時……”

“夢生得死,夢死得生。”

四句偈語化作無窮無儘的力量,灌至宮惟腦頂,讓他耳邊轟轟作響。他痛苦地緊捂雙耳滾下床榻,用力去推窗,但雕花窗一動不動;又快步去推門,咬牙發狂重砸門板,好似砸上了沉默高大的萬仞山壁。

“蝶死夢生,夢有儘時……”

無數禁咒從地板、牆壁、磚縫、木隙中浮現出來,密密麻麻金光閃爍,映在了宮惟急劇放大的眼底。

“夢生得死,夢死得生……”

“徐白!!”宮惟緊緊捂著耳朵,齒縫間洇滿了血腥味,怒吼尖利撕裂咽喉:“徐霜策!徐白!!——”

“此境無力為繼。”他聽見耳邊那聲音充滿了絕望,“神明亦不奈何。”

隨著偈語最後一字入耳,宮惟混亂的心神驀然一動。

冥冥之中他突然與整個世界產生了某種感應,聽見遠方地平線儘頭,大塊天穹力儘而竭,於千萬世人注目中坍塌出了一個巨大的黑洞。

轟——

與此同時,修羅院中。

應愷盯著對麵手指上的那根髮絲,罕見地臉色鐵青,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這時徐霜策似乎突然聽見了什麼,向遠處禁殿方向一抬頭。

應愷終於擠出幾個字:“他纔多大?!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立刻把人給我叫出……”

後半句話還沒出口,隻見徐霜策神情微變,拔腳就向院門外疾步走去。

“你上哪?!”

應愷愕然起身,卻見徐霜策置若罔聞,直接召出不奈何,禦劍而起衝向後山。應愷頓時猜出了什麼,毫不猶豫抓起定山海:“起!”

兩把神劍速度完全不輸彼此,徐霜策與應愷一前一後如流星般劃過天際,越過滄陽山首峰直撲後山禁殿。遠遠地應愷就望見了山林掩映中那座壯觀的禁殿,登時不由驚怒,剛要縱身上前,突然前方一道鋒利氣勁當頭而來,是不奈何!

鏘!

千鈞一髮之際,定山海重重擋住了不奈何劍鋒。

當世兩大宗師在高空中閃電般過了上百招,縱橫氣勁坼裂虛空,遠處地麵上無數弟子紛紛駭然張望。又是“當!”一聲震耳欲聾亮響,徐霜策死死攔住了應愷的衝勢。

兩人劍拔弩張,都絲毫不讓,森寒劍鋒上映出了徐霜策黑沉的眼睛:“到這裡就止步吧,應愷。”

應愷七竅生煙:“你怎可如此肆意妄為!立刻把人給我叫出來!!”

徐霜策淡淡道:“我道侶今日身體欠安,你為何不下次再來拜訪?”

應愷被道侶兩個字轟得難以置信:“你……”

突然徐霜策好像聽見了什麼,扭頭望向地麵那座重簷大殿,臉色一變。

隨即他抽劍即走,連招呼都來不及打,便徑直飛身而下。

應愷拔腿就要追,但隻見徐霜策落地後一拂袖,層層禁咒的法力靈光便從廣闊建築的四麵八方閃現出來。他腳步不停,推門而入,身後落地的應愷甚至來不及向內窺探,殿門就轟然閉攏了。

嗡——

無數禁咒再次閃現,將大殿徹底封閉,猶如天地間一座華麗的囚籠。

“徐白你!”

應愷大怒上前,卻差點踢到了什麼,低頭一看隻見地上有個小巧的青銅盒。

那應該是剛纔兩人拔劍相搏,不知怎麼從徐霜策懷裡滑出來的。正掉在厚厚的落葉間,落地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應愷撿起青銅盒,剛要強忍怒火敲門去還給徐霜策,正當這時一塊火紅的通訊令牌從他袖中自動滑落,升到半空,彈出了一道千裡顯形法陣,陣中赫然是尉遲銳,照例一句廢話沒有:

“臨南天塌了。”

一般人適應不了劍宗單刀直入的速度,連應愷都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尉遲銳雙手交疊按在身前的羅刹塔劍柄上,眉目緊鎖,言簡意賅:“謁金門弟子來報,臨南上空天穹坍塌,漏出了一道千尺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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