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名不奈何》 099

托盟主賣狐狸訛來一百萬兩黃金的福,

諸多小門派終於得到了重建資金,散修們亦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數月後,尉遲銳用靈力將坍塌的岱山重新壘起大半,

勉勉強強形成了個山的樣子,

然後在原來仙盟的遺址上,

蓋起了一座新的褪婀。

沒有人比尉遲銳更熟悉這座龐大建築的內部構造。他跟宮惟湊在一起,複原了當初的圖紙,

連各種暗門和密道都標得清清楚楚。新褪婀建起後,

裡麵的寢殿宮室、花園長廊,

乃至於一草一木,

都跟原來沒有任何不同。

隻少了一個人――應愷。

那個裝束簡樸、兩袖清風,

一把青銅古劍威震天下,不論對什麼人都溫和禮待有加的盟主,再也不會回來了。

很多人對應愷觀感複雜。他飛昇後立刻開始滅世,但最開始建造通天大道卻是玄門百家人人有份的;他製造了那麼多恐懼和災難,

但最終又賠上性命和神格,

給了罪魁禍首鬼太子狠狠的一擊。

因為這種種複雜的原因,

最終仙盟內部默認了不給應愷任何死後儀式,包括不下葬、不立碑、不設衣冠塚。專門記載曆任盟主的石碑林裡也隻是簡單刻上了應愷的名字和生卒年,

其餘生平一概寥寥,想必再過個幾十年,

世人對這位盟主的記憶就會淡化到隻剩一個名字的地步了。

隻有褪婀內,在尉遲銳的堅持下,還是保留了應愷生前的書房。書房裡一筆一紙都完全複原了當年的情景,

彷彿推開門就能看見那個深藍葛衣、年輕俊朗的男子,

認認真真地坐在案後批閱永遠也批閱不完的文書。

“你說以後會不會有一天我也變成應愷那樣啊?”褪婀落成的那一天,尉遲銳站在書房敞開的門口,

出神半晌後突然冒出來一句。

宮惟盤腿坐在他身後的長廊扶手上,一邊用牙磕核桃一邊懶洋洋回答:“不會的,你想開點,別給自己太大壓力就行。”

尉遲銳悲傷地道:“可昨天我被澄風硬逼著看了整整兩個時辰的文書……”

劍宗尉遲銳的生活裡隻有三件事,練劍,睡覺,蒐集各種讚美他的話本。對他來說看兩個時辰文書還不如去找鬼太子打兩個時辰的架,長孫澄風一定是用了非常可怕的手段,才讓尉遲銳被迫就範了。宮惟正欲安慰他兩句,這時身後卻突然飄來了長孫澄風急匆匆的聲音:“實在對不起啊白霰,你能幫我在钜鹿城多守一個月嗎?恐怕中元節也回不去了……”

宮惟和尉遲銳一齊回頭。

隻見遠處長孫澄風正背對著他們,疾步走過迴廊,身側如影隨形地漂浮著一個千裡顯形陣,陣中赫然是雙手抱臂的白霰,聽聲音不是很開心:“可是澄風大人,你都已經兩個月沒回家啦。”

長孫澄風精疲力儘地歎了口氣:“盟主繼位大典尚未準備完畢,褪婀舊址的廢墟還沒清理幹淨,還有被埋在廢墟下等著搶救的典籍、密卷、字畫、法寶……”

“新選出來的盟主不是劍宗嗎?”白霰狐疑道,“澄風大人,你沒騙我吧?”

“真的沒有!我怎麼會騙你!我隻是被坑在這兒了!……”

長孫澄風賭咒發誓的背影消失在長廊儘頭,半晌宮惟回過頭來望向尉遲銳,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要不你還是給自己一點壓力吧。”宮惟委婉地道,“萬一把長孫澄風逼成第二個應愷就不好了,雖然他不見得會飛昇,但他會做兵人啊。”

尉遲銳:“……”

尉遲銳深深地望向書房,發自內心地顫聲道:“我想應愷了。”

宮惟不由唏噓:“澄風比你還想呢。”

“應愷還沒出生嗎?”尉遲銳第一百零八次絕望地問。

應愷那把滅世之火造成的破壞力,雖然沒法跟九千年前滅世之戰相比,但也不可小覷。宮惟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為罹難民眾一一清算好功德、安排好投胎;受損嚴重的臨江都和遂城共計花費白銀八十萬兩才修好,這錢不用說,又是滄陽山首富徐霜策出的。

雖然一切傷害都被減輕到了最小,但並不代表應愷要受到的懲罰也能因此而減少。

為了償清罪孽,應愷起碼要病痛纏身地輪迴好幾次,而且第一世很可能會投進畜生道。宮惟本來都做好應愷第一世投胎成貓狗的準備了,結果徐霜策在鬼垣不由分說劈手一砸,把應愷的魂魄隨機砸進了轉生口,導致現在就跟扔骰子一樣,完全無法預測應愷跟宣靜河兩人都投胎成了啥。

宮惟遺憾地搖搖頭:“那陣子死亡投胎的人太多了,鬼判官說轉生井出水口被堵了,怕是要再過一陣子才能排到應愷跟宣靜河呢。”

……多麼現實的理由。

尉遲銳沉默片刻,提出了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徐霜策的手氣好嗎。”

宮惟正色道:“那當然,徐白一切方麵都是最厲害的!”

尉遲銳居高臨下地睥睨著他,從容道:“你雙修把腦子修壞了吧,一切方麵都最厲害的難道不是我嗎。”

宮惟正要據理力爭,這時卻隻見尉遲銳望向他身後,臉色一變就要溜。但他還沒來得及溜幾步,就被淩空飛來的兵人絲嗖嗖幾聲纏住了腳,差點當場摔個嘴啃泥。

宮惟回頭:“澄風?”

長孫澄風匆匆趕來,仍然拽著兵人絲不鬆手,對宮惟行了一禮:“鏡仙大人。”然後扭頭對一旁竭力掙紮的尉遲銳:“盟主大人。”

盟主大人兀自倔強:“繼位大典的流程我已經看過了,文書也批好了,今天下午要練劍……”

長孫澄風哭笑不得:“剛纔修士來報,清理原褪婀廢址時從地下挖出了一物,眾弟子不敢擅專,要請盟主過目。”

宮惟奇道:“何物?”

長孫澄風道:“青銅棺。”

連徐霜策都從滄陽山一劍趕來了,此刻正站在原褪婀坍塌的地基前,白袍黑衣,氣度高華。

宮惟懷揣著兩個剝好了的核桃,高高興興迎上前,一句徐白還沒出口,先被徐霜策伸手在唇角上一抹,核桃渣便被抹得幹幹淨淨。然後徐霜策接過那兩個核桃,把果仁倒在掌心裡,一個個餵給宮惟吃了,才道:“進去吧。”

說罷他牽著宮惟的手,率先走進了地道裡。

身後長孫澄風看著這一切,羨慕地喃喃道:“我想白霰了……”

尉遲銳忙不迭:“那你快回钜鹿城吧。”

長孫澄風回頭冷冷打量這位新盟主,說:“不,我的良知不允許我這麼做。”

尉遲銳:“……”

原褪婀坍塌後,密庫裡的寶藏全被壓在了地下,密卷典籍被燒得七七八八,易碎的法寶也被砸碎了大半。弟子為了搶救剩下那點東西,隻得挖暗道通向廢墟下方,四個人魚貫穿過長達百丈的曲折地道,終於眼前豁然開朗。

隻見這是一座墓的槨室,已經被壓塌大半了,所幸青銅棺尚算完整,沉重的棺蓋已經被大梁砸下來撬翻了一角。

尉遲銳認出了它:“這不是鬼太子妃……鬼太子師遺骨嗎?”

這座青銅棺在仙盟流傳已久,由曆代盟主交接,相傳是鬼太子師兵解飛昇後留下的遺骸。

在蝶死夢生中,應愷把這具青銅棺用金水封死,然後與鬼太子鏡棺、宮惟的黃金棺、徐霜策為自己準備的空棺一起,供進了定仙陵地下第九層最深處。但在現世裡應愷根本沒建造過什麼定仙陵,因此這具青銅棺也好好待在褪婀底下,從來沒被人打擾過。

“哪來的遺骸,宣靜河飛昇的時候骨頭都成渣啦,後來我背了個小鏟子去刨,隻刨出一把不器劍來。”宮惟覺得很新奇,繞著這具巨大的青銅棺邊走邊東摸西摸,笑嘻嘻道:“不過宣靜河說他劍意自在心中,便將不器劍傳給了後世的矩宗,望後人憑此劍斬妖除魔、守護人間,喏。”

宮惟回頭向長孫澄風一揚下巴。

隻見長孫澄風正跪在地上,衝青銅棺三拜九叩行過大禮,捧著不器劍鄭重道:“前輩諄諄教誨,晚輩牢記心中,定不負前輩所托!!”然後他扭頭嚴厲地瞟了新盟主一眼。

“?”尉遲銳往徐霜策身後躲了躲,莫名其妙道:“讓你守護人間,你瞪我幹嘛?”

徐霜策問:“那這棺裡是什麼?”

“應該是他弟子放進去的一套衣冠。”宮惟踮起腳尖往棺蓋撬起的縫隙裡瞅了瞅,笑道:“看不出來宣靜河的陪葬法器還挺多,長生過來幫我把這棺蓋打開,法器撿出來修修好,回頭宣靜河投胎了還能繼續用……長生小心點!”

轟!

尉遲銳單手提起棺蓋一角,手臂肌肉隆起,猛地發力一掀,千鈞青銅重重落地,頓時把槨室地麵砸出了個巨大的深坑。

“咳咳咳……”宮惟口鼻埋在徐霜策掌心裡,仍然嗆咳不止,好奇地探頭往裡望去。

宣靜河是兵解飛昇,隻留一具棺槨供世人供奉,裡麵自然不是白色殮衣,而是身為矩宗的衣冠禮服。全套袍服按人形擺放,下麵鋪著滿滿一層各色法器,然而大多數都不是上品,甚至有些符散碎不成套,一看就是臨時找來湊數用的。

長孫澄風一邊幫忙翻檢一邊感歎:“堂堂飛昇大能,陪葬品竟如此簡陋……”

宮惟拿了個小筐裝那些品相勉強還湊合的法器,歎了口氣:“想必是九千年前滅世之戰打到最後,仙盟眾家彈儘糧絕,所有法器都消耗殆儘了的緣故吧。能東拚西湊到這麼一棺已經不錯啦。”

他翻翻小筐,覺得差不多了,回頭道:“長生把棺蓋合上吧。回頭等宣靜河投胎了,咱們找個機會把法器送給他。”

尉遲銳依言去搬棺蓋的一端,長孫澄風生怕損傷前輩棺槨,趕緊去幫忙搬另一端。兩人一前一後將那巨大的青銅棺蓋抬起來,尉遲銳咬牙道:“為什麼你從來不使喚徐霜策幹活?!”

宮惟奇道:“你都把我賣給人家了,咱們還有底氣使喚人家幹活?”

“……”

尉遲銳無話可說,跟長孫澄風一前一後把棺蓋放到棺材上,正要發力一推,便能轟然滑攏,突然徐霜策好似看見了什麼,二指併攏輕輕一點,便將沉重的棺蓋便硬生生阻擋住了:“等等。”

眾人不明所以,隻見徐霜策劍眉蹙起,徑直將手伸進棺材裡,在角落一堆破紙般的零散符下翻了翻,準確地拎出來一個其貌不揚、一尺直徑的小鐵盆。

長孫澄風震驚:“聚寶盆?!”

難道九千年前倖存的修士們見陪葬品太簡陋,實在看不下去,最後隻得咬咬牙給湊了點兒錢?

小鐵盆裡貼著張封印,封印上還有張字條,是用法術所寫,九千年未曾褪色。眾人一齊湊過來看,隻見那瘦硬的字體分明是宣靜河的筆跡:

“當世仙門死傷殆儘,此戰吾亦不能回還。吾戰死後,可將平生積蓄一百萬兩黃金取出,以作後世仙門複興之用。望後人不負前人之誌,除魔衛道,清平世間。宣靜河絕筆。”

墓室一片安靜。

宮惟:“……”

徐霜策:“……”

長孫澄風:“……”

尉遲銳整個人已經陷入了癡呆狀態,喃喃道:“一百萬兩一百萬兩一百萬兩……”然後顫抖著手,將小鐵盆裡的封條一撕。

下一刻――轟隆!!

地動山搖,天塌地陷,氣吞山河!

整整一百萬兩燦爛的金幣,猶如井噴般狂湧而出,活生生壓塌了整座槨室。

千鈞一髮之際,徐霜策挾著宮惟閃電般退出了地道,長孫澄風是第二個,尉遲銳灰頭土臉地跟了出來。他們四人剛撤離到地麵,就隻聽身後轟響接二連三,整條地道都在震動中塌方了!

外麵所有修士瞠目結舌,望著這做夢都想象不到的金幣噴泉,每個人的表情都震驚到空白。

“……”尉遲銳一寸寸轉過頭來,突然醍醐灌頂,伸手“啪!”一聲抓住宮惟拽到自己身後,衝徐霜策顫聲道:“你的一百萬兩!現在可以還清了!”

宮惟:“?”

宮惟一下反應過來,緊緊抓著徐霜策的袖子不放,衝尉遲銳怒道:“你都已經把我賣給徐白了!怎麼還能買回來?!”

尉遲銳激動到語無倫次:“徐霜策!我不欠你錢了!”

宮惟:“還有利息呢!!”

徐霜策:“……”

東天上神一手擋著在耳邊咆哮的尉遲銳,一手拽著義正詞嚴的宮惟,麵無表情望著遠處還在不斷冒金幣的巨坑,竟然在這時都能保持風度淡然。

“那是宣靜河攢的金子!”宮惟怒斥尉遲銳:“你怎麼能不經過他的同意就擅自把錢送給滄陽宗?”

尉遲銳幾乎把字條按在宮惟臉上,一字一頓地念:“――‘以作後世仙門複興之用’,看懂了麼?!”

“以作後世仙門……”突然宮惟話音一頓,意識到了什麼:“咦,這不就是天道裡的‘死後餘德’嗎?”

尉遲銳:“什麼?”

“你須得代表仙盟接受黃金,並將之用來複興玄門、庇護寒士、扶持弟子,才能算作宣靜河的死後餘德。”徐霜策平靜道,“陰德大有益處,能讓魂魄提前投胎,這樣宣靜河就不用在轉生井裡排隊了。”

尉遲銳目瞪口呆。

長孫澄風卻已經反應了過來,欣喜若狂拉著他:“趕緊接受!”

“……”

尉遲銳整個人將信將疑,隻得在眾目睽睽之下轉過身,向著那被金幣震塌了的地道,一掀袍跪下來:

“晚輩尉遲長生,敬受宣前輩饋贈,定將一百萬兩黃金用於複興仙盟百家、庇護散修寒士,誓不辜負前人之誌。”

說著他低下頭,結結實實行了個大禮。

彷彿冥冥中有一座無形的天平,在他話音落地那瞬間,被放下了最後的一枚砝碼,就此轟然傾斜。

宣靜河的陰德封頂了。

一顆璀璨流星劃過天空,甚至在白晝都光明奪目,在所有人的注視中飛向東方,隱沒在了千裡之外遙遠的京城。

徐霜策心神一動,輕聲道:“投胎了。”

尉遲銳:“這麼快的?!”

徐霜策不答,立刻拉起宮惟的手,兩人共禦一劍,向著京城方向騰雲駕霧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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